女子身上只披着残破的布袍,姣好的身躯若隐若现,美好的像是一池春水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
只是她腰部以下却是长长的蛇尾。
身披长袍的武士们提着弯刀再次攻向她,后方竟还有人推来了类似投石机的装置,但所装的却是盛满水银的巨大铜缸。
银色的雨泼天降下,紫色的电弧穿行其间,狮子般的咆哮声与凄厉的惨叫声中炸开一朵又一朵殷红的花,地面像是被铺了一层银色镜子,镜面上流淌着血汇成的长河,残肢断臂与破碎的刀刃像无数搁浅其中的航船。
女子铸出乌黑的巨镰,蛇尾荡开水银与血,挥舞间漫天漆黑之月一闪而灭。
但她身上伤口越来越多,愈合的也越发缓慢,水银斑像是亮银色的苔藓在她娇躯上不断生长。
就在她破开军阵的同时,身后不远处的骨殖瓶也消失不见了。
言灵·时间零。
有人借助这个言灵,趁着女子与武士、兵卒血战之际偷走了那个铜罐。
他们将铜罐带到军阵中央,锁进了金银铁铸造的三重炼金匣中,通过锁孔向其中注射水银。
女子发出尖利而悲愤的嘶吼声,她以巨镰尾端的尖刺猛击地面,山石竟如一层厚重的毯子被抖起又落下,一圈圈的圆环形的波动扩散,大地开裂,山丘崩陷。
好像沉默的群山突然开口,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啸。
深不见底的裂缝像蛇一样迅即的游向军阵,百数武士、兵卒顷刻间就坠入了深渊,哀嚎声、惨叫声如飘带般被拉的长而飘渺。
可女子也剧烈的咳嗽起来,喷出大滩近墨迹般的血,其间隐隐可见脏腑的碎片。
重整军阵的武士、兵卒搭起木桥跨过裂缝,再次向她发起进攻。
厮杀一直持续到傍晚,尸体堆成的小山上,女子身躯被数支长矛贯穿在血色的夕阳余晖之下,武士们踏着破碎的巨镰,用铁链贯穿了她的肩胛骨、锁骨、腰椎,将她拖行在银色的河流中,留下一道浓重而血腥的长痕。
整个过程中,楚子航只能看着,他谁也触碰不到,也使用不了任何言灵。
直到女子睁眼看向他的那一刻,他才感觉到掌心似又有了些许温热之意。
“他们发现了我和芬里厄的骨殖瓶,我不得已提前苏醒,所以很不稳定。”
“偷走骨殖瓶的那个人,言灵是时间零,真是个讨厌的言灵。我虚弱之际,他在同伴的掩护下偷走了芬里厄的骨殖瓶,我为了夺回芬里厄铤而走险想要发动更强大的言灵却被反噬,杀了近千人,然后被推入了水银池里。”
熟悉的声音从楚子航身边传来,那个红裙金冠的帝女缓步朝他走来,那些武士同样穿过了她几近透明的身体。
“耶梦加得!?”楚子航眼底闪过惊喜之色,立刻迎了上去。
“死小孩,你追到这儿来做什么?”耶梦加得冷声问。
“这里,也是你的记忆?”
“算是。但冈仁波齐圣山的那个炼金矩阵不是那么简单的,我都不清楚它到底能做什么。”
“不重要,跟我回去。”
耶梦加得眯起眼睛,声音略冷,问:“你在命令我?”
“不,我需要你,跟我回去,我们好好谈谈。”楚子航朝她伸出手说。
“没什么好谈的,而且……你知道怎么回去吗?”耶梦加得偏过头,不再看他。
楚子航一愣,问:“你……也不知道?”
耶梦加得没有回答。
那就是不知道了。
楚子航脸色也沉了下来,如果这里是耶梦加得的记忆,那么大概率就该是耶梦加得的精神世界才对。
可如果耶梦加得也不知道怎么离开,那就说明,这里不仅仅是回忆那么简单。
于是楚子航换了个问题:“他们……是谁?为什么抓你?”
那个被抓走的女子就是曾经的耶梦加得。
“他们是古波斯的混血种家族,至于为什么抓龙王,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蠢吗?”耶梦加得嗤笑道。
楚子航摇摇头说:“不对,既然你提前苏醒,那大概还没来得及留下茧,就和上一世的康斯坦丁一样。按正常逻辑来说这时候不该抓走你,而是该杀了你。”
“他们想要抽我的血炼制‘封神之路’的药,但龙王之血可以是馈赠,也可以剧毒,全凭我的意愿。”耶梦加得冷声说。
紧接着,楚子航亲眼目睹了那些波斯人制造出了玻璃仓,在里面注满半仓水银将耶梦加得锁了进去,用青铜铁链贯穿了她的肩胛、锁骨和脊椎。
但耶梦加得凭借黄金瞳的威慑和催眠,竟还是数次险些成功脱逃,甚至差一点就问出了芬里厄的下落。
于是,波斯人找来盲人用银线缝起了耶梦加得的眼睛,又用铁罩捂住了耶梦加得的嘴,铁罩隔层中每天都会添加水银,只要耶梦加得张嘴呼吸,吸入的就全是浓厚的水银气体。
“就凭这个水银仓,也是无法完全锁住我的,但还未孵化的芬里厄在他们手里。”
“为了能稳妥的救出芬里厄,我在这个水银仓里待了五十年。让他们抽了五十年的血,刮了五十年的肉。”耶梦加得说。
她声音淡漠,楚子航却听出了一股血腥的恨意。
楚子航也不由得心惊,水银对于龙类来说是剧毒,耶梦加得被泡在水银仓里等于人被丢进了硫酸池里。
不仅如此,她还要被不停的抽血、刮肉。
五十年!
五十年,对于一个普通混血种来说,也是小半辈子的时间了。
“这些蠢货其实不知道,我不完全觉醒的情况下,龙王的血肉本就达不到他们所想的神异效果,而为了限制我,每天往我身体里注射水银,那取下的血肉不过废料而已。不过对于你们这些贪婪的混血种来说,倒是也足够了。”耶梦加得看着水银仓里那个饱受折磨,发出沉闷而凄厉惨叫的自己,声音愈发冰冷。
楚子航看向自己半透明的手掌,那里血盟的徽记微微闪烁着血色的光。
于是他再次尝试着伸手,念诵起古奥森严的法令。
耶梦加得冷冷一笑,说:“告诉你了,这只是我的回忆。就算不是回忆,你的权能也还不足以改变过去。”
果然,那吟唱声没了以往宏伟的威势和回响,也没有引起一丁点元素波动。
楚子航却还不放弃,径直走到水银仓前握紧了拳头弓步蓄力,看那架势应该是太极中的搬拦捶。
“你要做什么?救我出来?我脱困第一件事就是杀绝了这个混血种家族和商队所有人。卡塞尔学院的屠龙小英雄,先不论你能不能做到……”耶梦加得戏谑的笑着,问:
“就算你做得到,你真的愿意成为龙王的帮凶吗?”
“立场不同,所以我能认可对龙王拔刀相向,毕竟我也这么做过。但我不认可任何一方以这种方式……就像曾经瀛洲的战争时犯下的罪行一样,失去底线,就不配为人。”楚子航说。
“如果不把自己当人看,那所谓的《亚伯拉罕血统契》就是笑话,什么屠龙英雄,不过也就是另一条恶龙。”
楚子航感受着掌心血盟徽记的脉动,深深呼吸:“既然两边都是龙,那我选择帮你。”
“你倒真是个五讲四美的正义好少年。”耶梦加得冷哼一声,摇摇头,“可惜,都是无用功。”
“我说过,凭你的权能现在还不可能……”
楚子航没等她说完,便一记搬拦捶轰在玻璃仓上。
咚!
玻璃仓响起了清脆的空响。
耶梦加得感觉自己的心也在此刻震动了一瞬,她不可思议的望着楚子航低声道:“怎么……可能?”
虽说这一击似乎奏效了,但楚子航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玻璃仓毫发无伤,他的手却生出了瓷器般的细密裂纹。
耶梦加得急忙上前拉开楚子航,制止了他即将挥出的第二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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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瞪着楚子航,严正的警告道:“不论你怎么做到的,但很明显你已经被反噬了,继续下去不等打破玻璃仓你自己就会先碎掉!”
“试试再说,这只手碎了还有另一只。”楚子航面无表情的说。
“你疯了吗?我是说你整个,都可能碎掉。而且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你我这道虚幻的存在如果湮灭了,对自身到底会产生怎样的伤害和影响!”耶梦加得厉喝。
“冈仁波齐的炼金矩阵之中藏着的秘密或许也与此有关,试试才知道。更何况……”楚子航抬手按在玻璃仓上。
他看着被困住其中的那个耶梦加得,眼神有些黯然。
两族战争,你死我活,楚子航明白这个道理。
但既然混血种标榜自己是人类,坚称屠龙是为了正义或解放人类,那就该有为人的底线。
就算人类自相残杀的战争里,如眼前这般折磨、凌辱敌人的暴行,都一定是会被唾弃的。
“不会是……同情吧?”耶梦加得问。
她的声音沉闷且虚弱无力。
因为,开口的竟然是被困住水银仓里的那个耶梦加得!
楚子航骤然间瞳孔紧缩,他立刻回头看向金冠红裙的帝女。
可这个耶梦加得亦是满脸惊骇之色,似乎也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是幻觉吗?不管了,陪我说说话吧……只要不失去意识,我就能缓慢的恢复和进化……”被困的耶梦加得再次开口,声音里却彷佛充满了希冀。
楚子航眼神一凝,试探着开口问:“你……听得到我说话?”
“嗯。我还以为……你是幻觉呢……为什么,我听不到你的心跳和呼吸声?”被困的耶梦加得疑惑地问。
她说一段话必须停顿数次,每次都会急促的喘息,但紧接着吸入的水银气体却会让她更加痛苦和虚弱。
“我先救你出来。”楚子航微微咬牙,再次握拳。
“不要……”被困的耶梦加得却突然出声阻止了他,“芬里厄……我不知道被他们藏在哪里……我还不能逃。”
“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不会杀了芬里厄的,你只要逃出这里恢复……”
“我知道……咳咳咳……可我走了……芬里厄必将被提前唤醒……然后……”被困的耶梦加得声音越来越低,“受折磨的……就是那个大傻子了。”
她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惜:“我舍不得。”
楚子航高举的拳头僵在了半空。
他回想起上京市地铁站里,耶梦加得说的那些话:
“你们知道弃族的绝望吗?上千年的沉睡!无穷循环的噩梦!”
“还有你哥哥拉着你的手……你舍得牺牲他么?他是唯一陪了你千年的人,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只有他……”(龙族二,原文。)
地铁站里那个精分暴戾,吼叫着要吞噬芬里厄的女王,此刻却为了不让未出世的哥哥遭受折磨,竟选择了自己一人来承受这抽血刮肉的煎熬。
她明明爱的那么深沉,却又那么自相矛盾。
被困的耶梦加得说完,陡然喷出一口浓腥的黑血,但因为嘴被铁罩遮掩,那黑色的血迹只能沿着铁罩边缘的缝隙溅射出来,像是在她脸上绽开了一朵黑色的花。
紧接着她便无力的垂下了头,停止了呼吸。
“耶梦加得!耶梦加得!”楚子航大惊,奋力拍打着玻璃仓。
他狠狠咬牙就要一拳轰出,却被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耶梦加得挡住了。
“慌什么?我死不了。”金冠红裙的耶梦加得抬手挡住楚子航,淡漠的说。
可她对上少年那双染着焦急之色的眼眸时,脸色也软了些,轻声说:“你也听到了,现在就打破水银仓,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楚子航紧握着拳头,面色冷硬如铁。
“来人了!以防万一,我们先躲一下!”耶梦加得趁势抓住楚子航的手,牵着他闪到阴暗的角落之中隐去了身形。
接下来的场景和楚子航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那些波斯人将长长的空心青铜管插入了耶梦加得的心、肝、脾、肺、肾,接上了那个龙首形状的装置。
原本失去呼吸的耶梦加得再度醒来,发出沉闷而凄厉的哀嚎。
那声音宛如被投入地狱油锅的厉鬼吼叫,让人听的心如火煎。
楚子航面颊止不住的抽搐,最终还是偏过了脸不再去看。
他是杀胚不假,但他从来没有折磨对手的习惯,也没有看任何生物被摧残的嗜好。
更别提那个正在忍受酷刑的,已经是某种意义上,对他十分重要的人了。
“可别说,你真的同情我了。”耶梦加得脸色漠然的轻声说。
楚子航没有回答。
耶梦加得饶有兴致的探头去看楚子航的表情,紧接着嘲讽的话却堵在了嘴里。
即使上一世地铁站里,她用龙爪掏出了这个男孩的心,也未曾见这个男孩眼里有那么明显的——痛。
“别露出这副表情,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耶梦加得突然怒了。
“我告诉你,我计划好了一切,最后不仅逃出来救回了芬里厄,我还将这个混血种家族,整个家族,以及售卖我血肉的商队,一个不少的全部活埋!”
“他们一个都没跑掉!我!龙王,耶梦加得,独自就做到了这一切!”
“他们以为困住了我,不过是我让他们困住而已!”
她拂袖昂首,腰肢如筋骨强硬的竹节挺立,愤怒的咆哮嘶吼。
她的姿态也无比傲然和强硬,语气却带着一股急不可耐的迫切,就好像举着奖状想要证明自己成绩的小姑娘。
楚子航沉默。
他也只能沉默。
以他对耶梦加得的了解,现在不论他是开口安慰还是出言赞赏,都会被视作蔑视或挑衅。
真是到死都要把尊严和体面擦拭的一尘不染的龙王,就算刺穿了她的身躯甚至心脏,也刺不穿她的骄傲。
“你还在吗?”被困住水银仓里的耶梦加得虚弱开口。
波斯人都离开了,只留下两个远远守在门口。
楚子航再次走回玻璃仓前,低声回答:“我在。”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不……我就在这里陪你。哪里都不去。”
“你叫什么名字啊?”玻璃仓里的耶梦加得问。
“我叫……楚子航。”
“为什么……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呢?”
“不是什么特别的名字。”
“我不能告诉你,我原本的名字……刚好,我想重新取个人类的名字,但不知道叫什么好。”
楚子航心跳漏了一瞬,他立刻试探着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上一次死的时候,好像是夏天,这一次复苏,也是夏天……”
楚子航下意识的靠前了半步,颤声问:“所以……”
“可我还没想好,是姓,还是名……干脆你先叫我,夏,就可以了。”
金冠红裙的帝女站在一旁,美眸陡然放大。
“不可能!我明明记得……这只是我的幻觉。”她看着和玻璃仓里那个自己交谈的楚子航,神色惊愕,“98年的那个夏天,明明我才第一次听说……楚子航这个名字!”
千年的轮回里,耶梦加得的记忆中根本就没有眼前这一段。
她记得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夏”作为代号,也有印象因为水银的侵蚀和抽血刮肉的痛楚曾生出了幻觉,偶尔自己会和自己对话来保持清醒,加快身躯的恢复和进化。
至于楚子航,耶梦加得眼神略微放空。
她记得第一次遇到楚子航时,同样也是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