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界下葬的这两日。
作为牧界的父亲,古鱼牧族的三老爷牧卷山。
这位恨不得将牧界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的慈父,却是破天荒的没有参加牧界的下葬之礼。而是将自己单独关在牧卷山这一支的祠堂中,一个人默默的坐着,任谁都不要打扰。
这一坐,就是两日两夜,滴水未沾。
就算是神胎境的修士能够短暂辟谷,却仍然需要摄取足够的水分才能够保证战体的日常所需。
但是很显然,牧卷山却没有这个打算,也没有这个心思。
心已死,何来活?!
牧卷山默默的坐着,硬朗的脸上胡子拉渣,如同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此刻,他两手平伸,左手上浮着一个牌位,其上正有一位女子的影像浮现。
顾盼巧兮,眉目如画,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而牧卷山的右手上则同样漂浮着一块如同色泽剔透的菱形水晶,如同是拥有独特的灵性一般跳动着,菱形水晶上开了几个小口,随着这水晶不停的跳动,不断的有天地间的元气涌入到菱形水晶之中,仿佛是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这是神胎。
一位修士的根本,也是一位神胎修士的力量源泉所在。
奠基九重,凝脉九重,一者主外,一者主内。而内外合一,历尽千辛万苦,方可以形成这样的神胎。
其乃是修者力量的源泉,亦是打破枷锁成就天途的根基,其重要性,甚至不亚于心脏。
一般而言,神胎在体内丹田之中孕育,甚少会有修士愿意拿出来。毕竟,天地间拥有无穷的红尘浊气,若是沾染半分,神胎受到侵蚀,就连本体都要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
但,牧卷山却是没有看上一眼。
他的目光似乎全然被他左手铭牌上浮现的女子音容笑貌所吸引,仿佛那让无数修士都向往不已的神胎也及不上这图像中女子的嫣然一笑。
两日前,儿子活蹦乱跳的站在自己面前,要到古鱼城中小游一番,换换心情。
牧卷山心疼儿子无法攀登天道,自然应允。
谁知,牧界活蹦乱跳的出去了,却几乎是被抬着回来,变成了一副没有生命的尸体。
牧卷山贵为神胎修士,在古鱼城中也算得上有数的强者。
然而,任凭他想尽一切办法,但是同样束手无策。
那是他唯一的血脉,也是她的儿子。
而如今,他们的儿子没了,也断绝了他们夫妻仅有的缘分。
报仇?报仇!
这是牧卷山得知儿子死去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可是,牧界浑身上下生机全无,就连他这样的神胎强者都根本寻不到蛛丝马迹,又到哪里去寻找仇人?
而紧接着!
第二个念头从灵魂深处席卷而来,牢牢的占据在了他的心中,挥散不去。
救人。
他要救自己唯一的儿子,她的儿子。
不惜生,不惜死。
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要让自己的儿子活生生的站在自己的面前,好好的活下去。
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对得起自己的亡妻,才能够完成妻子临死前的遗愿。
只是,如何救?
自然而然,牧卷山便想到了牧族中那上千年无人攀登的禁地。
刀山火海!
千年传承,牧族乃是足足拥有数千年底蕴的古老传承,而那刀山火海便是牧族还未跌落品阶,还曾是名门的时候,族中的前辈大能建立的一方禁地。
其中埋葬的乃是牧族的真正传承,拥有着惊人的秘密,甚至有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逆天宝药。
不过,随着牧族跌落品阶,族中大能陨落,在如今神胎修士都能够在古鱼城中称之为强者的时代,甚少有牧族的族人愿意不惜生死去闯那刀山火海,搏一份前程。
但牧卷山愿意。
虽死也愿!
一想到他的儿子能够再一次活生生的重返世间,不必受那九幽轮回之苦,牧卷山的心中便是一阵狂喜。
他禀告族长,不惜以碎裂神胎为威胁,破例将牧界葬在牧族祖地正中三尺三寸,吊着一缕气息不散。而在他的心中,更是早已打定主意要在八日之后闯那刀山火海。
“嫣儿,当日你为了我不惜背弃族群,甘愿与我牧卷山这一介佣人在小小的古鱼城中扎根,为我生下儿女。我又怎么能让牧界就这么憋屈的死去?”
“界儿还小,就算无法攀登天道,但他还有百年的路没有走完。我牧卷山身为父亲,身为丈夫,又怎么能让你们失望?”
“嫣儿,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让我们的界儿活生生的再次站在你面前。”
“再等八日,只要八日。”
牧卷山目光柔情,似乎昔日那温婉静立的女子犹在眼前,心中坚定无比。
“砰!砰!砰!”
已是傍晚时分,寂静的让人心寒。而此时的祠堂外,却有人全力的捶打着祠堂大门。
牧卷山一感受叩门人的气息便知晓,那是自己的半生妖兽黑蟒。整个牧族,也只有与他结缔了伴生大誓,亲如兄弟的大黑胆敢在这个时候,大声叩门。
只是,牧卷山没有理会。
“砰!砰!砰!”
“卷山,卷山!”
黑蟒全力的扣着门户,大声呼喊。
他大妖之身,虽与牧卷山亲如兄弟,但是这祠堂乃是牧族的禁地,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按照规矩,叩门求见。
“大黑,何事?我说过,任何事情都不要打扰我。莫非你连我的话也不听?”
听着耳边固执的吼叫声,牧卷山话语中隐含怒意。
“好消息啊,好消息啊!”
“卷山,牧界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啊。”
黑蟒运足了妖力将口中话音传入祠堂中,生怕下一刻牧卷山便要隔绝五识,对他置之不理。
“活了?我儿子活过来了?”
牧卷山陡然呆滞。
就算他性情如铁,陡然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是让他心神瞬间失守。
“是啊,牧界活过来了,方才我亲眼所见。他还要你去房间找他,绝不会有假。”
“这一次起死回生,我观牧界性情大改,淡然沉着,就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这是好事啊。”
黑蟒再次竭力大喊,生怕牧卷山不相信一般。
“哐当!”
祠堂中传来一阵踉跄的声音。
“真的活了?我儿活了过来?”
“嫣儿,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么?我们的儿子活过来了。”
牧卷山踉跄着的从祠堂冷硬的地面上爬了起来,他先是对着左手的牌位痴痴的说了一句。随后将那牌位再次回归原处,口中一吸,那如心脏一般跳动的神胎便被牧卷山吸入肚府之中。
直到确认了自己并未听错,牧卷山脸上的枯萎的萧瑟情绪才缓缓消失。
“砰!”
门扇被推开,牧卷山身形闪烁,如烟云一般瞬间消散不见。
…
自黑叔去寻牧卷山之后,牧界便独自一人直接进了父亲的房间中。
这是一处简单到可以说是简陋的房间。
徒有四壁,摆设简单而陈旧,打开房门一望,房间中的一切都可一览无余。
可是在牧界的眼中,这一切却出奇的亲切,让他充满了怀念。
他站在父亲牧卷山的房间中,怔怔的望着那在记忆中会想过无数遍的场景,感受着父亲的气息,直到这一刻他方才能够确信,他所经历的并非是一场梦境。
他…
真的回到了第一世。
那让牧界遗憾愧疚的一世。
“我还是回到了起点,回到了第一世,这不是梦境。”
望着眼前一览无余的房间摆设,回想着方才黑叔和春草那熟悉面容,在这无人的时刻,牧界的脸庞有些扭曲。
似喜似悲,似笑如哭,但是他的心中却是无比喜悦着。
站在窗前,望着那蛰伏在夜色中,却偶有灯火闪耀若隐若现的古鱼城,牧界心潮起伏。
回忆着自己活过的九个大世,在他心中,就算是其后的八世相加也不足以比拟第一世给于牧界的记忆。
一时间,诸般往事如云烟一般在牧界的心头翻滚。
出生古鱼牧族,却身具凡体凡胎,无法与天争命,备受欺凌和冷眼。
十六岁那年,牧族动荡,权利倾轧。
牧界身为牧族嫡系传承,身负牧族血脉,却无法攀登天道,被卷入其中动荡之中,意外身受重伤。
其父牧卷山不惜以性命相搏,求得牧族宗府网开一面,将牧界葬于祖地灵脉源头三尺三寸,后入刀山火海,誓为牧界争得宝药。
可惜,刀山火海乃是牧族禁地,牧卷山修为虽是不凡,开辟神胎,却也无法全身而退。最终,他以全身修为以及一臂的代价,艰难逃出。
而牧界,因此获得一线生机,因祸得福能够修炼大道。
而牧卷山却于一年之后,伤势复撒手人寰。
牧界抱头痛哭。
…
三十岁那年,牧界想要争夺帝命传承,一女子头戴紫金皇冠,眉心铭刻金辉耀眼,一眸一动,风华绝代。却偏偏甘遂牧界出生入死,几入葬土,寻那真龙帝脉,结果触怒无上大教全力追杀。
女子誓死守护,浴血搏杀,却最终陨落葬地,香消玉殒。
牧界剑劈帝脉,终得帝命传承,跪于葬土之畔,三跪九叩,哭声声撼九幽,泣血天地。
…
百岁那年,妖星乱世。
鬼物踏破九幽,扰乱古鱼,无数古老传承崩灭,大道堪危。
牧界得帝命,胆大包天,入九幽地府,斩十殿阎罗,却棋差一招,被地藏尊者囚禁与天诛地灭杀阵之中,身陷险境。
七位兄弟不惧艰险,踏破日月,六死一伤,助牧界逃出生天。
他杀十万幽冥恶鬼,低头于兄弟坟前,下泣血宏愿,誓要杀灭天地恶鬼,一日九幽不空,牧界绝不死亡。
…
千年.
…
万年.
…
对于牧界,这一世,他有过太多的遗憾。
也是这一世,无数亲人,兄弟离他而去,让牧界的心逐渐冷硬,那痛化作不灭的执念,让他一心想要执掌天命,主宰天地。
同样的,这一世,是牧界离天帝最近的一次。
绝情,断意。
自己终于掌控帝命,成为一方主宰羽翼初成,成为人人敬畏的牧帝尊,能够真正与那些照耀一个个堂皇大世的天骄耀阳争夺天命归属。
但是在历经九世,最终达到了顶点之后。
断天台,问本心。
牧界一坐便是百年。
悠悠百年,枉顾一生,忆争天命帝道,自己执着于天命,放眼于强大,却不知晓,自己却错过了人这一世之中最为重要的七情六欲,心中追悔万分,方才幡然醒悟。
他懂了,醒了,悟了。
可是牧界醒的太晚,也太迟了一些。
天意不可违,时光不可逆,就算身为九世帝储,牧界也无法做到让时光倒流,重回儿时的青葱时光,补平一切遗憾。
可是牧界想要回到这里,九个大世,近百万年的岁月,他都在憧憬,都在期待,希望终有一日能够重回到那让他遗憾的第一世。
如今,他未成天帝,却重新回到了起点,这如何能不让他感到狂喜?
在牧界看来,此时此刻,无论是因为何种缘由让他回到了这让有着无数遗憾的一世,他都没有刨根问底的想法。
他的心中只有感恩!
感恩黑龙王,感恩果天尊,感恩练霓裳!
那必死的一劫,助他重归原点,终于让他有机会补足悔恨九世的一切遗憾。
这一世!
他绝对不允许那些曾经的遗憾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哪怕一丝一毫。
而眼下...
迫在眉睫的便是父亲八日之后要攀的刀山火海事件。
“刀山火海么?”
牧界眸子微咪,轻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