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过去,回到一百五十年前,回到洛纳提斯特尔才刚刚进入第三军团的那个夜晚
那时,他不过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远离父母,在颠簸中被带往了云天之上。他被安置在一个单独的房间中,那里几乎什么都有,唯独缺少了同伴。
那一晚,他孤身一人,彻夜难眠,脑海中浮现出的情绪并非是憧憬,而是恐惧——万一我不合格怎么办?万一他们不要我了怎么办?
彼时的少年还不明白被索尔·塔维茨单独带走是什么概念,他满怀担忧,直到天将亮时才勉强睡着,而且一睡着就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自己正从万米高空中降落,狂风撕扯他的脸,他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然后回到一百年前,回到他第一次跟随原体而战的那一刻。
那颗星球远在彻莫斯以东的三个星系之外,其名字如今已被抹去。但是,在有关它的一切都成为禁忌与尘埃以前,它曾是一个繁华的世界。
就像所有被帝国殖民的星球一样,最开始的几个世纪,它产出食物,肉类、鱼类、种植物等一应俱全。
而后土壤因过度开发失去活性,于是它转型成为矿物世界,其上一切有价值的矿产资源都在后续的几个世纪内被开发殆尽.最终,它成为了一个经典的巢都世界。
而统治这里的总督家族尚算拥有良心,其先祖没有将世代得来的财富完全用于享受之上,而是在它即将转型成为巢都的那一刻,将这笔钱中的一大部分拿了出来打通人脉、开办酒会。
就这样,它成为了附近几个星系中的贸易中枢,无数笔重要的交易在其空间奢华的顶层套房中被敲定,其居民也随之受益。
无论如何,他们都有了一份活下去的保障——直到那家族的末代领袖发了疯。
第三军团闻讯赶来。
杀戮。
洛纳提斯特尔和他的小队一起,手提利刃,面向平民百姓。
他早已身经百战,历经大小巡逻、养精蓄锐积累充足经验长达半个世纪的他不会在面对敌人时拥有半点怜悯。但那时,他却犹豫了,只是原因并非动摇,而是恐惧。
他看见母亲大笑着摔死襁褓中的婴儿,父亲用牙齿咬碎女儿的咽喉,一队士兵咆哮着从他面前跑过,打光了手中光枪的子弹,又用枪托砸碎手无寸铁老人的脊梁.
所有人好像都疯了,而且他们疯狂的原因并不是孽物作祟,他们眼中的恨意是货真价实的。
大火焚天,无数个扭曲的影子在废墟中狂啸,始作俑者流着眼泪砍断自己投掷燃烧瓶的手,转而用手指抠烂了眼眶。他倒在地上,口中呜咽出无意义的语句,然后转为大喊。
他喊,痛彻心扉地尖叫,说着他痛恨的这一切以及谋杀那些无辜之人的他本身,然后生生叩首,直至自己将自己的头颅砸开在废墟的边缘。
高塔崩塌,无尽的碎片从天而降,压碎工厂、引发爆炸。载满乘客的飞机冒着火光撞向居民区,通讯频道内传来机长歇斯底里宣告给所有人的污言秽语
火光在那一刻照亮了洛纳提斯特尔的头盔,其下的脸苍白而一片汗淋淋。
恐惧——他那时仅有这一种情绪——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也想加入其中,至少有一部分的他正在如此期待。
然后回到现在,回到他亲眼目睹那审判官转变为.此物的这一刻。
洛纳提斯特尔恐惧地握紧双拳,仍然站在原地。
“你可以对帝皇祈祷,我看得出你的渴望。”那物对他低语,声音平静,听上去竟像是真心实意地在给出建议。“如果这对你有用的话,那么就祈祷试试吧,连长。”
它迈步经过他,滔天血海沸腾燃烧,其中尸骸嘶声怒吼,朝洛纳提斯特尔冲来。血海把他淹没,亡灵的骨骸将他按住,千百万只骨手抓住他的手与脚,无数个声音席卷而来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声音逐渐清晰,如远处的风声终于抵达耳边。只差一点,他就能够听清——如果那只手没有突然地抓住他,将他拉出血海的话。
那物俯首在他耳边吐出冰冷的警告,但其中竟蕴含着完全不该存在的耐心。
“我向你道歉,一时疏忽,我暂时还不习惯.不过,别听这些。走吧,让我们去你军团的荣誉室,你的问题在那里会得到更好的解释。”
你到底是什么?洛纳提斯特尔想问出这个问题,但他做不到。他也想反抗,想要按响警报通知其他人,谁都可以,至少一定要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那阵强烈的寒意冻住了他内心所思所想的一切,使其力量完全被锁住。他的身体机械而僵硬,跟在那物身后茫然地行走,全然不理心中正涌起何等狂潮.
他们就这样走进荣誉室——或者说,遗物陈列馆。
一踏入这里,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条庄严肃穆的漆黑大道,由石头与金属共同铸就。道路两旁挂满了旗帜,有的残破且充满血迹,有的却光亮如新,未曾经过半点硝烟。
许多副动力甲在其之下安静地站立,纵览之下,竟无一件称得上完整。各类残酷的战斗痕迹残留其上,其穿戴者早已身死陨灭,但这些甲胄仍然威严地伫立于此,形如哨兵,或被秃鹫啄尽血肉的骸骨。
洛纳提斯特尔原本浑浑噩噩的神智在望见它们的那一刻又重新焕发斗志,他咬紧牙关,试图以前人的精神鼓舞自己,保证决不辱没帝皇之子荣光的誓言更是于此刻浮上心头.
在心底,他怒吼不断,想要摆脱那正行于他身前之物的操纵——他能察觉到,这一过程正在缓慢的进行。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但总得一试。
然而,也不知道是从哪一秒钟开始,原本纯净的白色光线突然变了,洛纳提斯特尔眼前的世界就从此刻为起点,瞬间变色。
硝烟的气息从道路两旁陈列着的遗物中悄然散发,带来鲜血与死亡的总和。室内通风系统一直维持着的微微暖风就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数百种彼此不同的嘈杂响声:脚步声,枪弹上膛声,佩戴头盔声.
如此复杂,却又如此井然有序,洛纳提斯特尔的血液开始沸腾,他明白这是什么。
有一些人正在准备打一场战争。他们已经全副武装,此刻正在列队。
他们有多少人?数百个?数千个?战旗在飘扬,手甲与旗杆摩擦不断。呼吸声沉重如雷鸣,夹杂着古老遥远的彻莫斯方言与泰拉古语。嬉笑怒骂,催促不断,最终,有人拔剑而出。
洛纳提斯特尔喘着粗气抬起头,已被自身血压逼迫到极限的视神经仍忠实地将它们捕获到的画面传给了他的脑神经与脑细胞——一点一点,他终于看清了面前之事。
一个战士拦住了那物的去路。
他满面伤疤,白发系于脑后,下颚被黄铜所制的仿生关节代替。他的盔甲残破而可笑,就连胸前天鹰也被巨大的弹孔所磨灭。他手中提着一把剑,钢铁所制成的锁链紧紧地缠绕在其尾部与他的右手臂甲之上。
洛纳提斯特尔从未见过他,至少从未亲眼见过。
他只在书中看过他的事迹,在流传下来的画像中看过他完好无损的英俊面貌。他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但是,当他真的站在他面前时,他一眼就认出了他。
“帝皇之子第十三连连长卢修斯向您致敬,卡里尔·洛哈尔斯。”此人深深地低下他骄傲的头颅。“我们随时听候差遣。”
一阵声浪自道路两端爆发,那是巨大的钢铁碰撞声。洛纳提斯特尔抬眼望去,想要观察四周,但他的眼睛却在不断的重压下到达了某种极限。
鲜血喷涌而出,剧痛袭来,他眼前的事物就此变为彻底的模糊。他只能勉强看见紫与金此两种颜色的集合.
如浪潮一般,它们摇曳、晃动,变作爆发的怒焰,然后齐声呐喊。
“帝皇之子,斩父之敌!”
这是军团时期的战吼。洛纳提斯特尔想。
在深深的寒意中,恐惧褪去了。他无力地倒在地上,浑身大汗淋漓,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他心中一切所思所想都逐渐淡去,一阵不该有的平静则取而代之,使他一点点的恢复了理智。
数分钟后,他再次睁开眼睛,视力勉强恢复,而那审判官也回来了。仍好好地穿着他的大衣与皮靴,宽檐帽好好地戴在头顶,双眸漆黑,面容惨白。
洛纳提斯特尔抬头看他,问道:“你究竟是谁?”
“一万年前,我是第八军团的一员,他们称我为教官。”
“一万年前?”
“是的。”那人朝他颔首。“我曾代表第八军团出席许多场合,和你的原体就是在那时认识,我们之间曾经还有点小摩擦呢啊,塔维茨。”
洛纳提斯特尔猛地转过头,一双手却不容置疑地将他从地上拉起。
“战团长?”二连长失声惊叫。“我”
风尘仆仆的索尔·塔维茨拍拍他的肩膀。
“什么都不必说,洛纳提斯特尔。深呼吸,平静下来。你刚刚所经历的事情不是幻觉,这里的确沉睡着许多亡魂。这些事原本应当等你再服役一个世纪后才会为你揭露,但既然已有人捷足先登——”
他罕见地微笑一下,审判官则轻声致歉。
“——非常抱歉打乱了你们原有的计划。”
“我对任何计划都不抱有它必须被完好执行的希望,教官。但我的确很好奇,是什么促使着您带着洛纳提斯特尔前来此处,甚至唤起第十三连的亡魂们?”
索尔·塔维茨抬起手,摘下他的兜帽,又拍掉身上的灰尘,如此开口询问。
“这个问题要分成两部分回答,首先,此处的亡魂并非是由我唤醒,而是洛纳提斯特尔连长。他的意志力短暂地冲破了现实的藩篱,让他们得以短暂的苏醒。我想,你也正是为此而来?”
“是啊。”帝皇之子的战团长摇摇头。“我原本在考察一个预备役但我收到了警报。幸好,离我不远就有一个传送装置,否则洛纳提斯特尔现在恐怕已经听到那摩擦的后续了。”
“那摩擦已经被解决了。”
“对您而言,它的确只是个小小的摩擦。但对吾等的基因之父来说,它是一面放置于心底,时刻警醒他自己切莫重蹈覆辙的警钟。所以,我想,洛纳提斯特尔恐怕无法在听见那些事时保持现有的理智。是不是,洛尔?”
塔维茨转过头,亲昵地唤出二连长孩提时的小名,使他原本瞠目结舌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下来。
“战,战团长?!”
塔维茨摆摆手,忽然站直了身体,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他转向在场的另一人,再次询问:“那么,您为何要向洛纳提斯特尔解释这一切?”
审判官坦诚地摊开双手:“因为他问了,就这样简单,塔维茨。”
“很符合您的作风,我并不意外。”塔维茨沉声回应,再次看向‘洛尔’。“现在,立正,洛纳提斯特尔。”
二连长下意识地碰撞脚跟,站直身体,看见他的战团长缓步前行,直至抵达那审判官身侧。
“这位是卡里尔·洛哈尔斯,来自永夜之星。他抚养并训练了尊敬的第八军团基因原体康拉德·科兹,而后又担任第八军团的总教官一职。在大远征期间,他功勋卓著,甚至在帝皇幻梦号上拥有一个私人房间。”
洛纳提斯特尔的眼睛瞪大了,呼吸也为之停止。
卡里尔沉默半响,幽幽开口:“我说,塔维茨.你用不着这样报复我吧?”
帝皇之子的战团长目不斜视地看向洛纳提斯特尔——准确地说,是看向二连长身后大道的尽头。在荣誉室的入口处,一众全副武装的帝皇之子正对此处投以惊讶的目光。
很明显,他们全都听见了。
索尔·塔维茨低下头,对那面色苍白的男人细细打量片刻,忽然微微一笑,低声开口。
“您这会儿倒是比从前看上去像人多了”
言罢,他后退两步,按动腰带侧面,传送的蓝光将他瞬间吞没,徒留下卡里尔与一众帝子们彼此凝望,无言沉默。
最后,是洛纳提斯特尔大步前来。他一把抓住卡里尔的双手,看着他的双眼,此前的恐惧、汗水与震惊尽数消散,仅剩一种奇特的狂热。
“帝皇幻梦号?!”他大声地说,并上下摇晃起手。“请您一定讲讲有关它的事!”
卡里尔感到头脑一阵胀痛,一阵细微的声响从他心底传来,那是完全不加掩饰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