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塔拉辛非常希望他还拥有感觉这一珍贵的宝物,但他从来没将这件事透露给任何人。
没这个必要,不是吗?他的太空死灵同胞们会为此大肆嘲笑他,其中勉强还算有礼貌的人则会在笑完以后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
“我们一直都有感觉。”
塔拉辛低笑着念出这句话,十分讽刺地摇了摇头。
“是啊,是啊,一直都有感觉,只不过是用各种复杂的信号在神经通路中模仿出的感觉.从本质上来说,这和欺骗有什么区别呢,奥瑞坎?”
躺在一旁,还在抽搐的占星者咕哝着吐出一个单词:“没有。”
塔拉辛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没想到占星者会如此轻易地和他在某件事上达成共识。
放在昔日,这种事绝不会如此轻易地发生,他们之间的辩论甚至能持续好几个世纪。而且,最好的结果不过也只是不欢而散,谁也说服不了谁。等到再次碰面,争论便会再次发生。
念及至此,塔拉辛不由得叹息一声:“这还真是可悲。”
“你指什么?”
“这一切。”无尽者耸耸肩。“一想到我们的帝国,乃至于整个种族的兴亡居然要由我和你这样的一個蠢货来共同铸就,我就觉得我们真是没救了。”
听见他的话,占星者立即从还处于修复状态的发声器里扔出几声尖酸的冷笑。
“可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伟大的塔拉辛。”
伟大的塔拉辛期待地看着他,想知道他残废的老朋友能用那卡顿的发声器说出点什么新鲜的嘲笑——而他失望了,奥瑞坎的论调依旧老套,没有任何改变。
“虽然我和你一样,都不怎么受欢迎,但我最起码没有厚颜无耻地偷盗同胞的身体,将其当成替身来使用,然后拿走他们王朝里的一切东西.”
我干嘛指望一条老狗学会新东西呢?听着他的话,塔拉辛遗憾地想。随后,他呵呵一笑,竟然没有进行反驳。
这下轮到奥瑞坎感到惊讶了,他那张远不及塔拉辛拟人的脸上竟然奇迹般地流露出了一种肉眼可见的怀疑,其独眼更是开始闪烁不休。
终于,占星者狐疑地发问。他忍不住了,塔拉辛的反常引起了他的好奇:“你在玩什么把戏?”
塔拉辛愉快地一笑,按捺住自己想要嘲笑他的冲动,转而使用了一种非常温和的语气,缓缓开口。
“嗨,对我有点信任,好吗,老朋友?”
奥瑞坎冷冷地看着他,然后扬了扬手臂。他的那只手还在自愈,活体金属努力地尝试着修复断口,塔拉辛此前没有留手,这让它们的工作变得有点困难
塔拉辛无视这种受害者向凶手进行展示的可怜之事,轻笑着摇了摇头。
“我怎么可能会在这种时候把你辩得抬不起头来?打击你的自信心对我们在三个小时后的会面可没有任何好处。”
“另外,顺带一提,你最好时刻牢记一件事:那位神祇非常偏心。”
“偏心?”
“是啊,他坚定地站在人类那边。”
奥瑞坎立马跨起了脸,显然,这个回答超出了某种限度,以至于他很难继续忍受下去。
而亲眼目睹他此刻表情的塔拉辛此刻却懒得去管他的情绪,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留影以作纪念——还是那句话,占星者的脸远不及塔拉辛来的拟人。
多数情况下,塔拉辛都觉得他的朋友看上去就是个冰冷的独眼铁壳子,被笼罩在绿光、漂浮而起的盘腿坐姿和连续不断的诡异手势里,荒诞又可笑。
在他眼前,冰冷的独眼铁壳子低吼着开口。
“别告诉我,祂和伱一样,都对人类着迷!”
塔拉辛再次笑了起来,不仅仅只是出自嘲笑,更是因为他明白奥瑞坎的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意味深长地摇摇头:“看样子,你真的动手清除了自己的记忆啊,老朋友。真是难能可贵,你们这些占星术士居然能容许记忆手术.”
“什么?”奥瑞坎怀疑地看着他。“你又在搞什么鬼?”
“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可不想让你的苦功白费。说回正题吧——你最好纠正一下自己的形容词,奥瑞坎。他对人类不是着迷,他只是认为.”
塔拉辛再明显不过地顿了顿:“.好吧,他认为自己就是人类,你明白吗?”
奥瑞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我没在开玩笑。”塔拉辛适时地补充,活像是怕奥瑞坎没死透。
“我宁愿你在和我开玩笑!”占星者再次低吼起来。“一个.那种等级的存在,居然会认为自己是人类这种可笑的、虫豸一样的种族?!”
“我不接受这种荒谬的说法!你这样的白痴对他们着迷倒还情有可原,毕竟你和他们一样蠢,但祂决不可能如此!”
“是他。”
“什么?”
“我在纠正你的用词,你应该使用他,而非祂。”
塔拉辛一字一句地纠正,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脸上再也看不见任何笑意了,只剩下金属本就该有的死寂一般的冰冷。
奥瑞坎对此感到万分疑惑,他的理智告诉他塔拉辛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做出欺骗或开玩笑的行为,但是
塔拉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接受现实对你来说很困难吗,奥瑞坎?”无尽者诚心诚意地发问。
“你——”
在一声叹息以后,塔拉辛如此开口:“放下傲慢吧,我的老朋友。”
“要知道,你嘴里的虫豸如今拥有两位货真价实的神祇庇佑。况且,就算不论这些,他们的帝国和我们的比起来又真的差了多少呢?”
“是,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无非就是要说,他们短命而迷信,粗俗且无知,甚至深深地以此为荣.你把你的观点说了太多次了,我听得耳朵都生锈了。”
“可是,你知道吗,奥瑞坎?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注意到了一件事,无论是你,还是我们的同胞,你们都有一种古怪的自视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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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将人类视作草芥或更卑贱的东西,但他们接替了我们,成了银河的新主宰,而他们甚至还有机会再攀高峰。”
“迟早有一天,他们那庞大僵化的帝国会上下一心地被重新整合为一个高效的集体,他们将超过我们的每一项成就,踏着我们的肩膀走出银河之外”
“所以,如果他们是卑贱的蛆虫,那么我们是什么?”
塔拉辛高傲地扬起下巴,看向他的朋友,那铁面上仅剩一种近似仇恨般的残酷嘲笑。
他悄然低语。
“可别忘了我们的本质我们曾经很伟大,但现在不过只是一群腐朽的亡灵,被困在旧日的荣光中难以前进,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还活着——用你的话来讲,我们的命运已经被截断了。”
“自生体熔炉里走出的我们不是一个种族,我们不是自然进化的产物,哪怕是一块石头都比我们更有灵魂。我们以它为代价换取了永生,于是我们再也无法取得任何进步,得到任何光明。”
“如果这还不够,那么请你记住,我们帝国的光辉不过只是一扯就碎的薄纱罢了,而你们那古怪的自视甚高”
“哈,对我来讲,这更像是一种不愿意接受现实的自我欺骗,何其可笑。”
占星者颤抖着握紧他还在自我修复的左拳,用力地锤击了一下身下的铁桌台面,在那巨大的响声中,他难以忍受地咆哮了起来。
但也仅仅只是咆哮而已。
没有语句,没有反驳,只有一种无奈的宣泄。他如生前一般喘着粗气,钢铁身躯不断起伏,扬声器内发出人造的声源,落在塔拉辛眼里,实在是可笑又悲哀。
他想笑,但未能如愿。不知为何,他真正做的事情和他想做的事截然相反走近——塔拉辛走近奥瑞坎,并朝他伸出右手。
“而现在,我们终于有了个机会。”迎着独眼的凝视,无尽者平静地开口。“它甚至很有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数秒钟后,他的右手被握住。
“但你要怎么保证这一次不会像上次那样?”他的老朋友低声问道。
塔拉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大笑,那笑声显得好像奥瑞坎是个白痴。
在占星者的恼火之中,时间飞速流逝,他们重整了仪态,换上了新的根本不必要的装饰与披风,一前一后地站在了这艘无名之船的底层腹地。
活体金属的特殊性已经让奥瑞坎从失去四肢的严重伤势中完全恢复,他手里握着一支星爆法杖,将它毫无威胁性地倚靠在了自己身上。
和他不同,塔拉辛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哪怕奥瑞坎已经强烈抗议过——“你至少应该在礼仪方面上点心,空着手未免也太丑陋!”——他也压根不在乎。
面前神祇不代表就要卑躬屈膝,至少塔拉辛是这样想的。而且,他要见的那位神也不见得就喜欢看见他人跪在地上对他虔诚地敬拜
如果可能,他大概更想看见自己的存在被遗忘。
真好啊。无尽者暗自感叹。如果所有的神都这样,我们得省下多少事?
“你没想过在这里安置光源吗?”奥瑞坎忽然发问,声音里的抱怨很明显。
“有,但我临时把它们都关了。”塔拉辛悠然自得地回答。“别问原因,你待会就知道了.还有最后的十五秒。”
占星者冷哼一声,松开手,安置在法杖底部的反重力单元开始发挥作用,使其悬浮而起,飘在他身后。
他本人则努力地弯下了腰,在尚未痊愈的伤势和神经通路中那个错误共同营造出的折磨下硬生生地让自己看上去变得谦卑无比。
塔拉辛满怀敬意地叹了口气,几乎有点想一脚把他踹到地上。
算了。他想。反正奥瑞坎也不是一天两天这么蠢了.
在他未曾说出口的嘲讽中,他们面前的黑暗开始涌动。视觉传感器单元紧随其后地开始上传错误,一个接着一个,毫不停留。
地面结霜,温度森寒到甚至让寿衣级巡洋舰的基本功能都开始停摆。塔拉辛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他没看见任何黑色的火焰,因此他并不紧张,但若是说他毫不在意,那便是在自欺欺人。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你已经做好准备了,你已经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惧亡者已经断绝无数年月的未来如今就扛在你的肩膀上了,务必保持冷静.
然后神明现身。
没有声响,没有异动,他甚至不是从黑暗中出现的。他就这样平静地站在塔拉辛与奥瑞坎的面前,仿佛一早就在这里,而从未离去。
塔拉辛的思维程序突然发生了一个短暂的错误,一个并不属于逻辑思考的想法缓缓诞生。
他觉得,神明甚至很可能在时间这一词语尚未被发明,以及舰船的原材料尚未诞生之时,就已经站在这里等待了。
等谁?等我吗?
凭着旧习惯,塔拉辛轻吸一口气,如是开口:“您来了。”
神明颔首,不语。塔拉辛为此少见地感到了棘手,但他还是把话接着说了下去:“我,惧亡者的塔拉辛,和他,惧亡者的奥瑞坎,在此对您致以诚挚的问候。”
我真是有精神疾病。塔拉辛在说完这句话后心想。我要是还活着,现在绝对是那种淌着口水四处乱滚的疯子——我干嘛做这种无谓的问候?
他后悔不已,神明却不以为意,只是直截了当地做了个继续的手势。塔拉辛理解他的意思,他也想要继续,但是.要怎么才能继续呢?
在此疑问的重压之下,塔拉辛做出了一个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举动——他转头看向了位于身侧后方的奥瑞坎,然后缓缓地后退了一步,示意占星者来接手。
奥瑞坎的独眼高频率地闪烁了数次,随后,他艰难地开口:“我们.”
“协议。”神明善解人意地提醒。
“是的,协议!”塔拉辛忽然高声说道。“哎呀,协议!”
他一拍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