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吉奥摘下他的头盔,鲜血立即顺着汗水涌出钢铁的囚笼,制造出了一场人为的小小海啸。他松开手指,让头盔与鲜血一起自由滑落,然后又半跪在地,开始深呼吸。
他的三颗肺贪婪地吞噬着空气,将这种独特的、冰冷的,他过去从未见过的空气视作救命之物。
战团长沉默地进行着这项工作,将脑海内的所有思维尽数扔了出去。
他现在不想思考任何事情,无论是他脚下颤抖的甲板所昭示的东西,还是他们刚刚飞上考斯那被毒害的天空时看见的事物。
他累了,他不会承认,但是这场战争的确让他精疲力竭。
原定的计划被打乱,要塞在眼前被突然出现的魔军一个接着一个地彻底摧毁,宣誓要保护的地下城邦和其内的凡人在他眼前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屠戮,被斩下颅骨.
卡尔吉奥缓慢地站起身。
不,不行。他必须把这两件事弄清楚。
他转过身,将自己的头盔孤零零地留在那里,随后大步走向了某人。
他的动力甲伴随着脚步嗡鸣不休,噪音已经大到了一种引人注目的程度,想来大概是伺服电机出了问题,但这也是在所难免。
他的盔甲上满是战争留下的痕迹,右侧的肩甲甚至已经消失不见,露出了下面的人造肌肉纤维,深蓝色的电火花在内里跳动,迸发,给出小小的哀鸣。
“可我还没说我想和你谈什么,大人。”
“恕我愚钝.”
“神皇在上.”
他能看见它不断扩张,不断沸腾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自己甚至可以隐约听见这颗星辰的尖叫。
“别再叫我大人了。”赛维塔说。
不仅于此,他甚至真的开始如赛维塔所说的那样将这两件真切地扔出自己的脑海,并主动地关上了门,一劳永逸地将它们关在了外面。
“可它只是一艘船。”
他已经确信亚戈·赛维塔里昂会用某件事让他大为震惊,但他错了,赛维塔没有抛出任何炸弹,他仅仅只是干涩地一笑。
他相信,传奇的亚戈·赛维塔里昂必然也在他漫长的生命中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这位货真价实的万年老兵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平静绝非强作镇定,而是一种见多不怪后的淡然。
再一次,卡尔吉奥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不是很想谈论这件事,但既然赛维塔已经提起,他也就没有再保持视而不见的必要了。
在甲板愈发剧烈的震颤中,卡尔吉奥以双手在胸前结出了一个天鹰。
卡尔吉奥依言照做。他扭头看向舰桥上的观察窗,一瞬之间,他看见正在以极速消逝的毒云,以及燃烧般的气浪。
在此之前,他的确没有登上过任何一艘战舰,但这并不要紧,因为任何一个基里曼之子都十分擅长学习,不仅于此,他们还擅长将学到的东西马上投入到实际运用中去。
甲板其下隐有轰鸣声传来,冷风呼啸,卡尔吉奥皱起眉,略有不适地回头看了看。他总觉得有什么人在冰冷地观察他,但这应该只是错觉,四周无人正用那种目光打量他。
他的灵魂饱受震慑,因为这景象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书本中的描述,以及考斯人在这万年中连续不断的想象。
“是的。”卡尔吉奥说。“我看见他了。”
“也没有谁去规定一艘船就无法以英灵的形式存在,卡尔吉奥战团长。总之,事情就是这样。那么现在,让我们来谈谈第二件事。”
“什么?”
赛维塔微笑着点了点头:“那么这就好办了,把他忘了吧,战团长。”
它在他的视网膜上印下了一个深深的记忆点,哪怕他闭上眼睛,它的模样也能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你脚下的这艘船名为夜之魂号,功勋战舰,早在军团时期就已经服役。在暗影骑士成立以后,夜之魂号便一直是他们的旗舰。它在不久前被确认击毁,至于现在,它的存在形式可以被视作一种独特的召唤物。”
他所熟悉的充满辐射尘埃的考斯天空正在逐渐转变成为另外一种景象,那是一种只存在于考斯人书本中的景象。就算身为战团长,卡尔吉奥也从未真的看见过它,而现在,他看见了。
“我需要.一点解释,赛维塔里昂大人。”
他所言非虚,卡尔吉奥回头看向主舰桥上的那些沉思者阵列,从那些纷乱的数据流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更何况,他刚刚说的那句话里有一种不该出现的笑意,卡尔吉奥不明白这种奇怪的情绪到底因何而存在,但他会在真相水落石出以前对所有事情保持应有的理性。
卡尔吉奥看见癌变的群星。每一颗都像是将死之人浑浊的眼眸,其中最炽烈,最旺盛的那一颗名为太阳。
“而我知道你想谈什么。”赛维塔温和地劝说,右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带着考斯之子走到这无人操纵的舰桥上的另一個角落。
“你看见他了,对不对?”他问。
“我们,要,熄灭,太阳。”赛维塔重复道。“实际上,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也不知道是他的脚步声,还是盔甲的声音引起了他目标的注意,但是,总之——亚戈·赛维塔里昂的确将他的注意力移动到了这里。
“我相信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卡尔吉奥,因此我就不再过多赘述了——但是接下来的事情,我必须要向你说明白。”
“记住他的模样,以及,对他的存在寻根究底。这两件事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请相信我,卡尔吉奥。”
但是,为什么?
卡尔吉奥很想将这个问题问出口,而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卡尔吉奥沉默半响,艰难地问:“.什么样的召唤物?”
“帝皇不在这儿,卡尔吉奥。”赛维塔似笑非笑地说,并缓慢地张开了双臂。“欢迎来到虚空,另外,我们要熄灭这颗太阳了。”
“看窗外。”他说。
灵能的光辉仍然没有从他眼中散去。
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些答案,尽管这答案其实模糊得很,可它仍然是一种答案.
那燃烧的双翼,如血肉般的盔甲,以及狰狞的骨面,若要将一个拥有以上共同点的存在视作帝皇的使者,岂不是显得太过可笑了一些?
在卡尔吉奥朴素的认知中,只有一种存在可以同时拥有这些东西。更何况,他从战舰舷窗的一角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和那臭名昭著的卡班哈燃烧天空。
“什么事,大人?”
他的语气很轻柔,像是晚风中传来的呓语。卡尔吉奥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等待着他接下来将要扔出来的那个重磅炸弹。
“帝皇的召唤物。”赛维塔面无表情地回答。“我相信你一定在考斯上也见过他们,或者至少听说过?披挂着火焰的英灵,从沉眠中苏醒,再次为生者而战。总之,夜之魂号存在的形式与他们类似。”
卡尔吉奥完美地发挥了这份特质,他在短短十几秒内就成了一个娴熟的水手,从那些数据中,他知道,他脚下的这艘战舰真的正在驶向考斯星系的太阳。
它才刚刚冲破引力的束缚,带着余下获救的考斯人离开了故乡,现在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毁灭它的太阳。
为什么?因为我们用不到它了?卡尔吉奥想,他甚至隐约有点想要发笑的冲动。
“不,是因为这艘船需要能源。”赛维塔十分严肃地说。“她需要一点帮助才能带着我们前往我们的目的地。”
“但这和太阳有什么关系?”
赛维塔再次微笑,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点显而易见的伤感,以及一股浑然天成的极怒。
“伱会知道的。”他说。
他所言非虚。
——
“我听说过你”
卡班哈满足地舔舐着唇边的鲜血,左手长鞭旋转着撕裂了空气,将一群胆大包天敢于站在它身侧为它呐喊助威的放血鬼活生生地撕成了两半。
大恶魔对它低等同类此刻的尖叫咒骂毫不在意,那锐利的兽瞳仍然专注地凝视着它的敌手。
“这重要吗?”沈反问。
他赤手空拳地站在原地,脚下的大地已经龟裂,每一条裂缝中都满溢沸腾的岩浆。
他背后扬起的那对燃烧之翼甚至远比卡班哈所拥有的还要骇人,至少恐虐恶魔的那对不会平白无故地烧灼天空,焚毁血肉,使大地也发出难以承受的痛吼。
“噢,沈,这当然很重要。”卡班哈低沉地笑着,如是回答。“一个战士的名誉由他的荣誉和他的战绩共同铸就,性格暴戾者也可受人敬仰的原因便在此处。”
沈平静地听着,未发一言。
“战争是这个银河中永恒不变的唯一一种真理,每个种族都需要战士。只要他们勇猛、善战且对待敌人绝对无情,那么,就算此人具备再多缺点,他也仍然可荣誉满身。”
卡班哈缓慢地叹息一声:“正如我唯一宿敌的那些子嗣,他们中有多少人耻于自己血管中沸腾无休的怒火?又有多少人差点沉溺于鲜血之中?”
“答案是零。”沈答道,仿佛对当下的局面毫不在意。“无论他们曾经多少次逼近那唯一的底线,圣吉列斯的光辉都会让他们重生,卡班哈。你和你的神无法染指任何一个天使之子。”
恶魔大笑起来,为他的话感到了由衷的乐趣。它的鲜血从四肢与身体的伤口中迸射而出,变成了一阵血腥的烟雾,死去的恶魔在其中变作原始纯粹的凶猛回到了它体内。
只一眨眼,卡班哈的身上便再无任何伤口存在,它却对此显得很不满意,冷哼了一声。血色的雷霆自天空划过,像是催促般,于是它再度开口。
“我不想染指他们,我对将他们从战士变成废物这件事没有任何兴趣。别搞错了,沈,我并非那些不知廉耻只知享乐的下贱之物,站在你面前的是卡班哈——”
它陡然咆哮起来,双翼扬起,战鼓般的心跳声在黄铜铠甲之下轰隆隆地响起。大恶魔猛地朝前踏出一步,踩碎了大地,岩浆迸发,左手长鞭呼啸着打向了沈的头颅。
这一击足以摧毁任何城墙,却连挨都没有挨到沈便被一阵灼热的气浪吹歪了落点,竟然落进了沈的手中。
他单手拽着这条血腥的长鞭,怒焰瞬间攀附其上,开始焚烧其在万古中因杀戮而得来的精魄。
卡班哈避也不避,竟然狞笑着握紧左爪,眼看着怒焰蔓延而来也不松手,任由那些犹如刀刃般的火焰精准地切开了它的皮肉。血肉的味道扑面而来,然后是它的黄铜盔甲。
金属被撕裂、沸腾,变成融化的废铁砸落在地,已经伤痕累累的地面像是因为这一下而达到了极限,竟然突兀地下陷了数米有余,尘土漫天飞扬。
卡班哈兴致盎然地呼出一口满怀血腥味的热气,低笑着称赞起来。
“每次和你们战斗总让我心情愉快,伤痕累累,荣誉之证.告诉我,沈,你享受这场战斗吗?”
“不。”
“那么,过去呢?你有那么漫长的人生,那么多场战斗,难道你从未有一刻在挥剑的时候感到愉快?”
“或许有吧,但我记不清了。”沈不置可否地回答,他握着长鞭,与恶魔角力,声音依旧清晰。
“那么,我真切地为你感到遗憾。”
卡班哈说,声音低沉,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以拳头砸击盔甲那般带着暴力的回响。它握住长鞭,忍受着怒焰之威,竟然硬生生地在这个坑洞中走向了沈。
一步接着一步,坚定且有力,右手提着的斩首巨剑明亮无比,恐虐的颅骨符号在剑身中央咆哮了起来,散发出一阵黑暗的愤怒,其中竟有无数怒嚎响起,高声呼唤屠杀。
卡班哈轻哼一声,忽地用力握剑,于是迷雾瞬间收敛。天空中雷云滚滚,辐射尘埃被不可名状的巨力收集而来,形成了一只满溢血光的眼眸。
大恶魔仰起头看它一眼,竟然缓慢地摇了摇头。
“还不是时候,血神。”它低沉地说,话语中的愤怒令人叹为观止。“我答应过你,我会为你奉上万年前那场战斗的延续,这场可不是。我的宿敌尚未到来。”
“你的勇气也是令人叹为观止。”沈说。
卡班哈收回目光,笑容再次回到了它的脸上。
“这没什么,我的神欣赏勇者而非懦夫,我并非是在忤逆祂,而是在以祂之名行祂之事。”
“正如你现在和我在此处争斗一样,这世间的每一场战斗都会或多或少地为祂取乐。而祂向来慷慨,总会降下赐福,否则你以为你们为何总能有些百战生还的战士?”
沈没有回答,只是忽地松开了右手,长鞭哀鸣着急速回逝,抽在了卡班哈自己的身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它狰狞地笑着,松开手将它扔在地上,转而以双手握紧了手中的那把斩首巨剑,犹如天使羽翼般的护手此刻开始散发莹莹血光。
大恶魔伸手一抓,竟然从巨剑握柄那尖锐的尾部抽出了一把长矛。
“毕功之矛。”它骄傲地介绍。“以我之血锻造重生,以我之名施行杀戮。我曾对血神发誓,我将用它贯穿圣吉列斯的胸膛。”
沈仍然不回答,只是握紧双拳缓缓地走向它。
战斗在瞬间再度打响,卡班哈的愤怒令人叹为观止,它头顶的双角就是地狱的象征,它血管内的鲜血则是这种暴力的一种具象化。
它会受伤,但它的愤怒只会越来越强,对于斩杀强敌与施行屠杀的渴望正在它那庞大的身躯内横冲直撞,带领着它迈向更高之境。
自战斗开始到现在,它就一直在变强,始终未停。
沈捉摸不透这件事所代表着的意义,但他也懒得管——混沌或许不总是唯心的东西,但恶魔一定如此。
好在,他也是。
于是他以同等的愤怒回敬。
卡班哈愈强,它所屠杀的那些人的灵魂便尖叫得愈发刺耳。它的愤怒越是明显,沈所能获取到的复仇之怒就越多。
混沌中没有时间的概念,从亘古到未来,卡班哈屠杀的无数枉死者都正在一片血河中嘶声狂吼,要求沈为他们复仇.
若是放在从前,这会让他发疯,但现在不会了。
他已经永陷疯狂之中。
洁白的骨面染上破碎的鲜血,漆黑之火自双拳中央燃起。拳对矛,拳对剑,恶魔对恶魔,愤怒对愤怒。
他们的战斗开始摧毁周遭的一切,从因无聊而开始互相杀戮的放血鬼,再到恐虐的钢牛,亦或者是考斯的地面本身.
在不知不觉之间,他们之间的战斗变成了一种灭世般的行径,两头彻头彻尾且永不停息的怪物开始以它们各自天生的特质迫使考斯崩塌。
仇恨的螺旋,狂怒的深渊,两头恶魔的鲜血不知不觉间已经溢满深坑,让这里变得犹如一块湿地。一者始终保持狂笑,一者却冷寂到和死者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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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无意外,这场战斗恐怕将一直持续到考斯因他们的暴行而真的崩塌,但是切莫忘记,这里仍然是祭坛。
所以意外一定会来,因为沈一手策划了这一切。
现在,他无需抬头观察天空,也能知道夜之魂正在飞向考斯那癌变了万年的太阳。
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哪怕已经在病痛中坚持了一万年,也要继续遵照过去的传统为考斯人带来黑夜与白天的交替,哪怕他们中的大多数在一生中都无法亲眼看见哪怕一次。
这一万年的苦旅将在今日迎来终结,夜之魂号会抚平她的病痛,让她安息。这是无奈之举,也是必要之举。她最后的余烬会在夜之魂的引擎中继续燃烧,带着考斯人前往马库拉格之耀。
“啊”
卡班哈突兀地发出一声叹息,它止住挥剑的动作,仰头看了一眼正在变得黑暗的天空,那张狰狞似野兽的脸上显现出了几分拟人的惊讶。紧接着,它竟然笑了。
砰的一声,卡班哈放下手,硬生生地将手中的斩首巨剑砸入了地面之中。它将双爪搭在上面,保持着笑容看向了沈。
后者平静地后退一步,单手拔出刺在胸中的长矛,将它扔了回去,刺穿了卡班哈的脖颈。
大恶魔满不在乎地扭扭头,任由自己的武器颤动,渴望更多的鲜血。它甚至就连声音都未曾有半点变化。
“就像我说的那样,和你们战斗永远让我心情愉快。”
“哪怕这样?”
“哪怕这样。”恶魔说。“以智取胜本就是战斗的一环,我又不是斯卡布兰德那样的蠢货——这场战斗是你赢了,沈,但你应该清楚,这不是我的终点。”
沈嗯了一声。
“我会回来,继续屠杀。”卡班哈认真地说。“你无需去思考到底是何人将我在此处召唤而出,答案的缺失亦是一种答案,再者,我认为你也根本不在乎这件事。是不是,我的敌人?”
“你会在哪里再出现?”
卡班哈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也不知道!”它坦然且骄傲地说。“但我会毁灭你们的所有希望,那个时候,战争将蔓延到这片星空的每一个角落,你可否想象出那时的我将强大到何种地步?”
它低下头,靠在自己的剑上,忽然收敛笑意,转而严肃地对沈低语:“而他不是救主,他救不了任何人,唯一能够救你们的人只有圣吉列斯。”
沈沉默片刻,吐出一个词:“象征。”
“是的,象征——只有这样的人才足够做我的宿敌。在一片黑暗与绝望之中,在你们的惨叫与哭泣声中,圣吉列斯挥动着羽翼,洒下了金色的光辉,最终站到了我面前。”
卡班哈狞笑着举起剑,以它贴面,如发誓般缓缓低语。
“那场战斗将成为我至高的杰作。”
天空晦暗,病变的阳光忽然消散了,再也看不见任何痕迹。它原先投下的有毒的温度消失得无影无踪,难以形容的寒冷降临在了考斯地面。
无数双猩红的眼眸瞪着彼此,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对于血神的魔军来说,这不是个多么值得考虑的问题。
很快,它们便开始互相厮杀。卡班哈是唯一一个没有再行使任何暴力的恶魔,它当然有这种冲动,周遭正在发生的一切杀戮都是在挑动它敏感的神经
但它已经厌倦了。
和复仇之神的眷者们战斗永远都是如此,只有开始时愉快,越打到最后,便越觉得枯燥无味。
它们的愤怒和卡班哈所熟悉的那种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寒冰与烈火要怎样才能融合到一块去呢?
而且,归根结底,它们之间的战斗本质上只是两种力量在互相撕咬,真正的胜负不在战士自己,而在于所处的世界到底能够容纳多少它们神祇的力量.
卡班哈现如今看得非常透彻,作为一个恐虐的恶魔来说,它简直是出奇的冷静,谁也不知道恐虐到底给了它何等偏爱,竟然允许它保有如此自我。
“来吧。”卡班哈说。“结束这场索然无味的战斗,让我们回到混沌中去,那里才是好去处,无拘无束,死战即可。”
它忽地抽动鼻翼,哼笑了一声:“我闻到了战争的气味,你的兄弟们正在其中与我的同类厮杀,真是好一场混战,作为我与圣吉列斯战前的甜点也未尝不可”
“你的胃口有点大。”沈说。
卡班哈为这句话而放声大笑:“我永不满足!”
再一次,沈平静地握紧了双拳。头顶晦暗的夜空中,一艘燃烧战舰的虚影正在急速远离,渺小似尘埃。
他明白,这是告别。
他走向卡班哈,后者期待地举着剑,任由他近身也没有挥剑。
沈明白它要做什么,恶魔打算用一种公平的方式来结束这场他们都决定不必再打下去的战斗,因此,它才没有像之前那样始终控制距离,反倒让沈接近了自己。
接下来,他们都只有打出一击的机会。
沈默默地站在原地,不以为意地承受着恶魔那恐怖的凝视,任由它随意挑选待会挥剑的角度
他并不在乎这件事,挥拳这件事并不需要在意太多,用西亚尼的话来说,“你只管挥拳就是,敌人才是那个需要头疼的人”,他的话有些不合理,但沈接受。
时至今日,他已经见过太多不合常理的事情了,他自己也是这些事中的一件。
所以,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只是,稍微还是有点遗憾。下次再见面,会在什么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将他们的话带给你
沈终于仰起头,看了看天空,但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存在了,就连星星的光亮都不存在,只有黑暗,唯余黑暗,一如既往。
卡班哈咆哮着挥剑。
沈异常平静地挥拳。
考斯在他们脚下颤栗着,开始最后的转变。
——
在血中,罗伯特·基里曼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
他的拳头上还卡着绿皮的碎肉,一头伤痕累累的巨大野兽咕哝了一声,颤抖着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它足有四米之高,但现在不是了。现在,它只是一具恐怖的残骸,基里曼毁灭了它继续存活下去的可能性,也连带着把它打成了一滩碎肉.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这件事的,在战斗真的开始以前,他不觉得自己能和这个东西相匹敌,然而,当战斗开始以后,他便将这些事统统抛之脑后了。
再没有什么担心存在,只剩下一种莫名其妙的怒火。
他沉默着开始清理自己,简陋的锁子甲多处凹陷,下方垫着的软皮更是已经碎裂。他索性单手将它们扯了下来,扔在一旁。
他花了三个小时来制造这样一副简陋的锁子甲,就目前来看,它在战斗中没起到他想象中的作用。
多数兽人攻击他都能躲过,盔甲本身自然也就没什么用场。至于少数他躲不过的,它也起不到任何应有的防护作用.
基里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右侧腹,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疼。他知道这是骨头断了,但他现在没时间处理。
他转过身,看见一群幸存下来的人。他们正敬畏地看着他,犹如凝视天神。他们也穿着盔甲,只是和基里曼不同,他们的盔甲是典型的骑士甲,搭配有罩衣,唯独不见任何战马。
这个问题很好解释:绿皮的凶猛是奔驰的战马也无法战胜的,它们中的强壮个体往往能够单手将其掀翻,然后便是愉快的杀戮时间。
这些生物天生就不知道战争到底多么可怕,又或者,这只是它们赖以生存的一种东西,兼具娱乐与生存,也正因如此,它们反倒变得更加可怕。
基里曼沉默地将这些观察总结归类,然后走向那群骑士。
“大人——”
他们朝他鞠躬,敬拜,还有下跪。基里曼对这些东西无动于衷,他已经学会了平静处之,并非出自漠视,而是出自保护。
人们不能理解他为何不喜欢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他们也没有那种土壤来诞生出足够理解他的头脑.至少现在没有。
“——多米恩。”
基里曼唤出了其中一名骑士的名字,后者浑身一颤,立刻跪拜在地,不惜将头颅深深埋入泥土之中也要完全地表现出对于基里曼的崇敬。
按捺着心中对此的厌烦,基里曼努力地让语气变得平静了一些。
“清理战场,搜寻幸存者,回城内,让卡莫领主将他地库里的葡萄酒都拿出来,带到这里来,我有用处。”
“明白了,大人。”被称作多米恩的骑士恭敬地回答,基里曼转身便走。
他无需回头也能知道,多米恩多半是在自己走出很远以后才敢回头。他现在没空处理这件事,他只是一直走掐准了时间,远离了战场,来到了一片山林深处,他方才缓缓躺倒在地。
自从得到名字仅仅才十来天,他却感觉自己疲惫至极,仿佛活过了数个世纪。
死去村民们的模样尚未模糊,他就已经来到了一座新的城市。不是村庄,而是城市,拥有护城河与高耸的城墙,还有士兵与骑士保护。
以封建时代的眼光看过去,这里已经是个非常不错的地方,可其内居民们却表现得人心惶惶。原因无他,只因为从东边传来的消息。
据惊魂未定的商人们所说,有一座甚至几座比他们居住之地更好的城市被绿皮毁灭了,强大的骑士尽数死去,尊贵的领主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被绿皮们杀死,鸡犬不留,只剩下它们那恐怖的笑声
他们为此感到恐惧是理所应当,但是,基里曼却无法理解,他们为何会在看见自己的第一眼便那般崇敬,甚至直接开始以救主之类的称呼来高呼他的名字。
人们真切地视他为救世主,半神,神明之子,就连教会内的牧师都是第一时刻赶来为他加冕,将金子做的桂冠戴在了他的头上。
他无法理解这荒诞的事实,直到他看见当地领主——就连按理来说对权力无比上心的领主都对他的身份没有怀疑,直截了当地当众宣布他就是神话传说中的神皇之子,甚至当场就要奉他为主.
基里曼婉拒了这诡异的权力来源,但也没有完全拒绝。
他借用了领主家族的藏书室,想要搞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惜的是,他的时间并不多,因为绿皮们又到了。
没有犹豫,基里曼当即参加了这场战争。这一次,有着训练有素的士兵帮助,他总算是没有再咽下一次失败.
但胜利是次要的,当务之急是将他从脑海中莫名其妙获取的知识验证。
葡萄酒、油脂以及任何能够引起烈火的东西都是他的目标,如果这个办法能够成功,那么他说不定就能成功破解领主藏书室内记载的绿皮们总是能够死灰复燃的秘密。
到了那个时候,一场真正的胜利便唾手可得。
只是,在那之后呢?
基里曼茫然地透过头顶的郁郁葱葱看着天空,忽地苦笑起来——还是别想那么多,专注于眼前事吧
他沉默着坐起身,眼角的余光自然而然地将一头藏在山林间的野兽捕捉到了。那是一头母鹿,她正隔着一条小溪凝视基里曼。溪水平静,缓缓流淌,她的眼睛是那样安静。
基里曼回以同样的凝视,心中自然而然地诞生出了一种说不清的宁静。
他甚至情难自禁地微笑了起来,当然,这微笑仅仅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做的事情,尽管是生存所需,可是.
他收敛起笑意,咽下恶心的冲动,慢慢地站起了身。然而就在此刻,那头母鹿却朝着他走了过来,她走的很小心,很谨慎,但没有后退,也没有停止。
基里曼皱起眉,试图赶她走,但是,无论他如何挥手,发出威吓般的声音,这头美丽的生物也没有退缩。她穿越小溪,湿漉漉地带着森林的气息来到了基里曼身边,抬头闻了闻他。
罗伯特·基里曼以颤抖的双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他心中的痛苦与悔恨,村镇的毁灭,他身上的谜团,以及对偷来身份的不信任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暂时地被他忘却了,只剩下这头母鹿和她平静的呼吸。
然后,一只漆黑的鸟悄无声息地自他头顶振翼而过。
基里曼忽然感到一阵饥饿涌上心头,实际上,这不是简单的饥饿,而是一种足以摧毁人类理智的疯狂冲动。他感到口舌生津,喉头情难自禁地上下滚动,看待母鹿的眼光也悄然变化.
基里曼猛地松开手,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两步,勉强挣脱了本能的舒服。
怎么会?!他扪心自问。他在出战前吃够了食物,这场战争不可能将他消耗到这种程度
他痛苦地思考着,努力地想要束缚本能,可那头鹿却又往前走了几步,追了上来。
透过她漆黑的眼睛,基里曼看见了自己的脸,那是一张狰狞而扭曲的脸,牙齿外露,嘴唇因为过度的紧绷而泛白,双眼中仅存单纯的饥渴。
眼见如此丑陋之物,他那根仅存的理智之弦终于在此刻绷断。
一秒钟后,他便把这头美丽的生物开膛破肚。她的鲜血飞溅而出,她的血肉开始在基里曼的唇齿间徘徊,那样美好的滋味弥漫于舌尖之上。
肉质何其鲜嫩,鲜血何其甘美,她死前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基里曼意识模糊地吃着,脸上一片汗淋淋,他毫无知觉,浑然不知一只黑鸟正在他头顶投下愉悦的凝视。
他吃得浑身是血,碎肉满脸,指甲内卡满皮毛的碎屑,但依然非常专注。他掏出她的内脏,塞入口中,从心脏开始,一直到肺、肝以及一个湿漉漉,还没睁开眼睛,还在喘气的幼小存在。
罗伯特·基里曼忽然愣住了。
他像是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新生儿,或从未拥有过视力的盲人那样,以这般震惊的目光看向了自己手中,看向了那头即将死去的幼鹿。
他.呕吐。
他还想哭泣,但没能成功。然后,他听见一个脚步声从自己身后传来,带着警惕,以及树叶与树枝在盔甲上摩擦的声音。
“大人?您迟迟未归,所以我跟着您留下的痕迹找了过来——”
基里曼猛地回过头,看见一个满面惊愕,并且正在转化为恐惧的骑士。
他站起身,朝他扑去。
在他头顶,黑鸟振翼起飞。它十分愉快,祂也十分愉快,但祂总是能看得更远一些的。
祂的目光不仅仅只存在于这个偏远的蛮荒世界,还同时存在于诸多不同之处,祂着迷地看着这些不同的罗伯特·基里曼,并十分恶趣味地依照原体的天性,对他们依次分类。
食人,尚未食人,邪恶,守序,混乱祂在一瞬之间处理完了这件事,却唯独遗留下了这一个未曾做分类。
祂把他单独地挑了出来,放在一边。
“命运.”祂情难自禁地窃笑,并低语。“你能反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