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伯特·基里曼走入这间被临时征用作为解剖室使用的前集结大厅时,他注意到,冰冷的空气中正弥漫着呛人的黑色烟雾。和它们比起来,那极其浓郁鲜血气味似乎都不那么令人在意了。
基里曼皱了皱眉,他知道,这些烟雾是正在转化过程中的强效消毒措施。根据它们的外在表现来看,整个消毒措施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步。
等到这烟雾变成无色无味的白色雾气时,凡人仆役们才会被允许进入这里。在那以前,这里的环境都会对他们造成影响。
当然,就算他们真的要进入这里,那也是它不再作为解剖室被使用时的事情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全套的消毒措施实际上是从一个名为净除者的战团内得到的理论知识。
在多次被证明过行之有效以后,基里曼将它引入了极限战士及各个子团内部,要求作为一种通用的消毒手段和少数情况下的极端反制措施使用。
“为什么你要我杀了你?”
“你知道信仰的事?”
身为协会的一员,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我在哪里?”‘罗伯特·基里曼’茫然地问。它的声音听上去仿佛两块干燥的木柴正在互相摩擦。
“你要去哪?”塞拉尔脱口而出。
“我给你找了一个新的帮手。”
“我知道,这也正是我暂时打断你的原因之一。”基里曼如是说道,装作没听出塞拉尔的言下之意。
塞拉尔皱着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了看这个叫做卡里尔·洛哈尔斯的凡人。
他迈步走向塞拉尔的工作地点,那上面放着一具仅剩上半身的怪物残骸。它的血液已经被排空了,而且还做了防腐处理,整个身体看上去凭空干瘪了许多,却仍然显得庞大。
“大人?”
若是换个寻常凡人,或许他现在已经开始劝说对方认清现实了,但是.
“塞拉尔药剂师,在我们正式开始以前,我想询问几个问题。”卡里尔轻声开口,他正专注地看着铁台上的尸体,脸上毫无半点不适。
“阿拉斯托尔·罗夏的枪有趣。那么,再见了,塞拉尔药剂师,还有诸位,给你们带来了麻烦,实在不好意思。”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你的本能驱使着你扑向了最近的活物。但是,就算你再吃一些,你也仍然只是空壳。要获得现在这样的智力,你最少也需要吃上几万人或是一些特殊的个体才行。”
“那么,来吧。你是战地医生吗?还是曾经在某个医学院进修过?”
怪物看向他,十分艰难地摇了摇头:“没有了。”
“但它们活着——至少曾经活着。”卡里尔说。
“都没有。”卡里尔说,他已经戴上了那厚重的过滤口罩,声音变得很是沙哑。
塞拉尔抬起手,指向一个离他的工作地点稍近且空无一人的铁台。
“.”
“这是当然的。”塞拉尔抱起双手,缓慢地答道。“组成它们身体的血肉来自多个不同的人,男女老少,百无禁忌。”
“就拿你面前的这只来说吧,他的脊椎骨可能由好几个三十到五十岁之间的男性组成,右手前臂上的一部分肌肉却又出自某个青少年。”
它再次陷入沉默。
直到这个时候,塞拉尔才发现他在凡人中其实算得上是非常高大。不仅如此,他的眼睛并没有黑与白的分界或瞳孔之类的东西,那是一片纯粹的漆黑,而这正是诺斯特拉莫人的标志。
塞拉尔面色骤然变化,他根本没看清那把刀到底是如何出现在卡里尔手中,又是如何被他挥出,顺畅地杀死这只死而复生的怪物。
“你的解剖报告内提到,你认为这种生物的存在有悖于最基本的生理学,是吗?”
“那么——是什么样的画面呢?”
话音落下,他伸出右手,将食指放在了尸骸的嘴边,塞拉尔甚至没来得及阻止,便看见一滴鲜血涌出了他的食指,落进了尸骸的口中。
此时,‘解剖室’内一共拥有四百二十二具主要解剖物,以及多达数千具受难者的遗骸。早在四个小时以前,基里曼便发布命令,紧急抽调了二十名药剂师前来帮助。
“回去给罗伯特·基里曼大人汇报我刚刚发现的成果不然呢?”卡里尔一边说,一遍弯腰捡起了那个弹匣,将它递给了塞拉尔。
“噢,有的。”它说。“但是,记忆这个词.真古怪。”
尖叫声愈发剧烈,药剂师们纷纷放下手中的工作,朝着这里走了过来。他们保持着沉默,在几秒钟内和塞拉尔进行了多次眼神交流。
马库拉格之耀上的医疗大厅在前不久的暴乱中遭到了袭击,供能管道被切断了,程序设定让那十五道大门被完全锁死。
卡里尔挑起眉。
“你到底是谁?”
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进行解剖工作,相较于他们接下来即将面对的事情,此人的身份如何还不够成为他首要关心的事情。
卡里尔转过身,瞥了一眼这把枪,忽然笑了一下。
下一秒,这毫无生机的尸体开始剧烈的颤抖。它那干瘪的皮肤在古怪的黏腻声响中被重新撑起,肌肉抽搐,眼球毫无征兆地在眼眶内狂乱地转动。
塞拉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的疑惑不仅没有减少,反倒变得更多了,但他也不再准备继续问下去了。
“大人。”塞拉尔对着基里曼躬身行礼。“我必须提醒您,我的工作还没结束。”
“而你在诞生后的第一刻就把他们吃干抹净。”卡里尔平静地说。“你是一个虚幻的造物,一个借由人们的信仰被捏造出来的空壳,你需要一些东西才能维持自己在物质界的存在。”
“不饿了。”怪物说,脸上忽然绽放出一点惊奇。“实际上,我觉得我从来没这么饱过。”
虽然只是从仓库里找出来的老款式,做不了什么细活,但起码也能让他用左手拿上一些药剂之类的东西,不至于面临只有一只手能用的尴尬窘境。
鸦卫沉默着换上另一把他继承而来的爆弹枪,走近一步,将枪口对准了他的后脑勺。
药剂师对此没有意见,一来,他没时间去配合技术军士们进行复杂的神经调试,二来,他一只手也能进行解剖工作。
它的胸腹处有一道后天形成的巨大创口,看样子大概是手术锯造成的。骨头与内脏都被一一取出,摆在了一旁。值得一提的是,它的脸皮也被人剥了下来。
原体也是人,难免会出错。而如果他没错的话,那么此人就必定拥有过人之处。
卡里尔笑了笑,摘下自己的过滤口罩,朝它眨了眨眼:“你吃了人。”
比起脸部的伤势,他左手的情况则要稍微好上一些,技术军士们没花多久就为他安装了一条假肢。
“那么,你现在还饿吗?”
“.什么?”
“你——”药剂师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伸手接过了弹匣。“——我也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好吧,你问吧。”最终,它如此说道。“但我希望你在问完以后杀了我。”
惊愕之下,他甚至隐隐有种想要立刻扣动扳机的冲动。
“区别在于,这里没有生命要遭到谋杀。这里被临时征用了,作为解剖大厅使用。”卡里尔十分耐心地开始解释。“你还有更多问题吗?”
“什么?”
他的话得到了一声模糊不清的咳嗽,来自暗鸦守卫的药剂师大步穿过漆黑的烟雾,出现在了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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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里尔不答,只是似有怜悯地看着它。怪物怔怔地望着他,残破的半身在惨白灯光的照耀下好似一个碎掉的木偶。
鸦卫想着这些,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了身。医疗臂自他背后延伸而出,将一个常人尺寸的过滤口罩扔给了卡里尔。
半秒钟后,他看见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凡人从基里曼背后缓缓走出,并不如何起眼。
他就这样走到了铁台旁边,开始仔细地观察它。看着他的行为,塞拉尔不由得皱起了眉。
“那么,第一个问题——为什么?”
塞拉尔转过身,再度走向自己的工作地点,速度刻意地放慢了一些,卡里尔紧随其后。随着他们的深入,黑色烟雾中所隐藏起来的东西也完全显露。
“要我来说,别说自然诞生了,就算是手术改造,光是排异反应都足够这些东西死去活来几十次。”
“.你来自诺斯特拉莫?”
然而,这个念头不过刚刚诞生,爆弹枪的弹匣便忽地掉落在地。紧接着,那拉开的枪机也砰地一下回到了关闭状态,最后是保险、
惨白的灯光在这屠宰场的顶端刺破了黑雾,将铁台附近照得犹如白昼,却没有驱散恐怖气氛,反倒让这一切变得更加阴森。
卡里尔说:“你在马库拉格之耀号上,准确来说,是马库拉格之耀号上的第五层甲板,这里是极限战士们的集结大厅。”
“而到了那个时候,恐怕你早已失去了选择的权力。”
“为何?你过去没有记忆吗?”
它沉思了一会,方才在周遭充满危险的打量中给出自己的回答:“我想,大概是没有的,如果按照记忆的定义来看,我的过去仅仅只有一些错乱的画面。它们显然不配被称作记忆,对吗?”
他说完,就这样转身离开,留下了困惑不解的塞拉尔。不仅如此,惊讶现在甚至转变成了错愕——他可从来没见过罗伯特·基里曼如此考虑不周,将一个凡人派遣来这里真的合适吗?
“塞拉尔!”罗伯特·基里曼对着烟雾高喊。“你在哪?!”
如果想要进入,就必须等到技术军士和船工们把它打开,但他们现在可没空做这件事。马库拉格之耀还有三分之一的引擎亟需维修,在动力完全恢复以前,医疗大厅的事只能继续等待。
“我是那个喂饱你的人。”卡里尔说。“换句话来说,是我使你摆脱了无智无魂的野兽之境。我不指望你感恩我什么,但我希望问你一些问题。”
“我当然知道,毕竟,我就是因它而生。我现在还能记起那些促使我诞生的祷告声。他们全心全意地信仰着罗伯特·基里曼,而我”
“如果你想的话,伱可以在那里开始工作。我会让机仆给你找一套你能用的工具来。”
“准确来说,你吃了三十二个,还需要我说更多吗?比如他们的性别,年龄,名字或是死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卡里尔很明显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再将话题进行下去。
纵观整个银河,也只有来自永夜之星的人才会拥有这样一双见不得强光的眼睛。
怪物提起脸上的肌肉,笑着点了点头,那语气听上去竟然显得有些感慨。
只剩下半身的怪物左右看了看,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闷哼:“.我看不像,这里和屠宰场有什么区别?”
“我光是存在就会危害那些信仰我——不,信仰罗伯特·基里曼的人。所以,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不该活着。”
不过,他仍然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才能够让罗伯特·基里曼亲自前来推荐。
塞拉尔提出另一个猜想:“那么,你是个前士兵?”
这一次,怪物沉思了更长的时间。来自极限战士的药剂师们难以置信地在那张没有脸皮的脸上看出了一种诡异的熟悉。
怪物沉默数秒,喉头忽然上下滚动了一下,脸上居然泛出了一阵显而易见的恶心:“.我不想说。”
一抹银光一闪即逝,震颤了空气,也斩下了一颗头颅。
他的话让塞拉尔有些疑惑,鸦卫甚至抬起头来看了高大的原体一眼,却只得到一阵耐人寻味的凝视。
搬运机仆们抱着尸体或替换用的解剖工具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铺在地上的线缆,在血肉被切割,骨头被摩擦的残酷声响中艰难地行走着,试图完成它们被交予的任务。
这没有意义。
几只骨钉被钉在了面具边缘,将这个略显可怕的医疗措施牢牢地固定在了他的脸上。
“因为这样不算活着。”怪物口齿清晰地说。“至少和我自己对活着的定义有非常大的不同,我不清楚自己到底算什么生物,但我认为这种生命形态是不洁的,也是有毒的。”
他没戴头盔,盔甲上满是鲜血。下半张脸上佩戴着一个由聚合材料制作而成的临时面具,在他那严重的伤势恢复到一定程度以前,这個粗糙的面具都不会被摘下。
卡里尔却只是低着头,对周遭的一切都不甚在意,注意力完全放在那具正在复生的尸体之上.
尖叫声一共持续了五分钟方才停止。
塞拉尔眼睁睁地看着它的两道保险自发地被彻底关闭,枪口处的暗鸦徽记在此刻看上去是那么可怕。
“暂时别开枪,药剂师。而且,爆燃武器恐怕会把其他人的解剖材料也波及吧?你还有其他枪吗?”卡里尔头也不回地说。
药剂师的表情变得有些惊讶。
“你对自己的过去还有记忆吗?”
数十个冰冷的铁台被固定在了大厅地面,悬挂尸体用的铁钩在它们顶部借由一个运输平台得以移动,尸体们低垂着头,以没有得到任何敬意的方式被悬吊着移动。
如果有人问,塞拉尔会对此大倒苦水——他真的很不喜欢这样的工作环境,但这已经是现在能找到的最好的条件了。
后者站在原地,接受着他疑惑之下略显冰冷的审视,并不为所动。他就那样安静地站着,双手自然地垂落,鲜血、烟雾或其他的事物对他来说好似都并不存在。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不算士兵,但我的确参加过几场战争。”
“卡里尔·洛哈尔斯。”马库拉格之主如是说道。“他会帮你进行研究的,塞拉尔。”
但是,考虑到他们现在所面临的情况,这或许也属正常。
怪物茫然地看着他,许久,它问:“是谁捏造了我?”
“我没有在任何学院内学习过,也从来没有给任何人治疗过,实际上,我不是医生,塞拉尔药剂师。”
“我觉得没那个必要,塞拉尔药剂师。”卡里尔安静地说。
他们暂时远离了病患,来到了另一个亟需医学知识的地方。塞拉尔相当欢迎他们的到来,这简直就是解了燃眉之急,但是,这也意味着他现在并不缺少帮手。
数秒钟后,它仿佛明悟般地垂下头。
眼见这一幕,鸦卫一声不吭地便从腰间拔出了一把爆燃手铳,对准了卡里尔。
药剂师们在其中像是工人般忙碌不已,鲜血早已染红手甲,伺服颅骨飘荡在他们头顶,不断地进行记录。反重力叶片将烟雾吞入,又缓缓排出,被动地进化着空气。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回答?”卡里尔问。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副万年以前从来未曾显露的古怪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