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熊熊燃烧。
一只粗糙的手抓起了一把雪,将它扔进了火堆之中。
火焰不但没有熄灭,反倒为此高涨了一瞬,紧接着,一只巨大的、肥瘦相间且还滴着鲜血的后腿便被架了上去。
四根树杈做成的简易烤架将它架得稳稳当当,四面风雪吹拂而过,将油脂吹得四处乱飞。天边的极光仍然耀眼,林地内的野兽还在徘徊,一架流线型的战机却熄灭了引擎,停在不远处。
它与此处景物完全不符,是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两只冰原麋鹿被人拴在机翼侧面,正悠闲地用后蹄刨着雪地,以作消遣。火光持续跃动,火堆旁却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这倒真是一件怪事,这里明明坐着六个人,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直到那只粗糙大手的主人拔出一把刀,它拥有宽大的刀身和残忍的弧度,刀刃闪闪发光,握柄亮如耀金,闪电和鹰首在护手的两端闪着迷蒙的光。
这只手握紧刀,开始切割那条后腿。紧实绵软的肉质让切割它变成了一种享受,钢铁在肉的海洋中穿梭,如古老神话中分海的先知般将它层层叠叠地切割开来。
每做一次,红色的海洋就抖动一次。鲜血顺流而下,滴落火堆,使其劈啪作响。油脂蔓延,生肉逐渐变熟,扑鼻的肉香开始蔓延。
比约恩收回刀,将它一把插进雪地中,拍了拍手。
“我没想到我们居然真的能亲眼见到你。”他似有感叹地缓缓开口,声音浑厚且沉闷,在黑暗中持续回荡。
他的声音似乎蕴含着魔力,明明没有咆哮,甚至算得上在很平和的讲话,却让林地间那些被诱人香气吸引来的野兽迅速地开始了逃窜,头也不回,唯恐慢上一步。
飞鸟从枝头跃起,黑影在林间闪动,树枝摇晃,冰雪从宽厚的树干上直线坠落,如从高处被抛下的尸体落在了地面,制造出了悠远的回声。
天光依旧迷蒙。
“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比约恩诚心诚意地发问,甚至还将手指向了默不作声坐在一旁的猎手。
“这群阴沉沉的小崽子在亚戈·赛维塔里昂的带领下找了一万年的办法,结果你就这样出现在了芬里斯?星炬在上啊,我在天上看见你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回到泰拉了呢。”
“你真的离开过吗?”阿泽克·阿里曼头也不抬地问。
他低着头,捧着一本还未写完的书,正用一支羽毛笔在其上写写画画。
他失去的眼睛和漫天的风雪对他似乎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字迹工整且优美,就连之间的行距都掌握得妙至毫巅,呈现出一种优雅的美感。
“我不知道,你呢?”比约恩反问道。“你离开过吗?”
盲者并不回答,只是停下笔,合上书,将它们收进了自己的背包。
卢卡斯紧盯着他的动作,被埋在乱糟糟的红发之间的那双眼睛似有若无地飘向了火堆的另一端。一个穿着黑袍的男人就坐在那里,苍白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漆黑的眼睛内反射着篝火的焰光.
然而,就在十几分钟以前,他还只是一具鲜血淋漓的骷髅。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卢卡斯心中涌起了一股真切的入迷,迫使他开始持之以恒地做这项工作,试图得到一些线索,好解开他如今的困惑。
任何线索都行,他来者不拒,毕竟,他现在实在是有太多问题亟待解决但他并不知道一件事——太过旺盛的求知欲,往往会招致噩梦般的结局。
对于这件事,坐在他身边的盲者非常具有发言权。
很快,在油脂的香气中,卢卡斯眼前的世界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天色由黑转亮,雪地在剧烈的颤抖中开始融化,狂风呼嚎,天光被乌云遮蔽。狰狞巨大的猩红眼瞳在乌云背后若隐若现,雷声滚滚,闪电即刻降临,打得土地开裂,冰川粉碎。
群山哀鸣,世界死灭,一尊极恶、极暗的神祇朝他投来了一缕视线。
卢卡斯的神智彻底僵硬,再也给不出任何反应,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恶神伸出双手,朝他抓来——
——“你好,年轻人。”一个嘶哑的声音对他说道。“初次见面,我叫卡里尔·洛哈尔斯,请问伱的名字是?”
卢卡斯僵硬地抬起头,他咽下一口冰寒的唾液,讪笑着开了口。
“卢卡斯,大人,我叫卢卡斯。”
“我没官职,瓦拉基尔,不必如此称呼我。”
自称为卡里尔·洛哈尔斯的男人如此回答,卢卡斯却怔住了。
原因有两点,其一,他回答用的语言是芬里斯语,而且用的是炉语,这种语言是群狼在平日生活中互相交流所使用的一种古老语言,不为外人所知,完全可以当做加密语言来使用。
至于瓦拉基尔这個称呼.芬里斯人将群狼视作神明的化身,瓦拉基尔就是他们对群狼的称呼,翻译成哥特语,便是神之战士之意。
在意识到这件事的这一刹,卢卡斯的两颗心脏瞬间停跳。
一阵恐惧涌上心头,他的直觉开始大声咆哮:他知道了他知道你在干什么他知道你看见了他的真面目所以他才用瓦拉基尔来嘲笑你他要杀了你——!
卢卡斯深吸一口气,保持着讪笑,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随您的便,大人,我坚持。”
卡里尔叹了口气,相当理解地坐了回去。
火堆旁的气氛就此陷入寂静,在场的人都并非愚蠢,就连和卢卡斯同样摸不着头脑的拉格纳·雷拳也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什么.
但他现在没空管这个,他正警惕地盯着猎手看个没完,似乎对他怀揣有极大的敌意。猎手却并不理他,只是安稳地坐在原地,仪态板正地好似一座古代雕塑。
到了最后,是比约恩发出了一声大笑,打破了寂静和逐渐变得尴尬的气氛。
“总算是找到了个能治你的人,卢卡斯。”孤狼嗤笑着朝他摇了摇手指。“我希望你能从这件事里学到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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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卡斯朝他低下头,闷闷地答道:“我知错必改,头狼。”
“我可不是头狼。”比约恩说,茂盛的胡须未能遮挡他此刻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从斗篷下伸出右手,拔出了雪地中那把刀,再次开始切肉。阿泽克·阿里曼则默契地从自己的背包中拿出了许多个厚实的木头大碗,依次递给了比约恩。
两人之间的配合默契无间,往往是比约恩刚切完一份肉,阿里曼就拿走了碗,并递来一个新碗。
他虽然是盲人,却能精准地将那些装着满满当当开肉的木碗递到每一个人面前,他就此收获了四声道谢,以及比约恩的一声冷哼。
孤狼唠唠叨叨地抱怨了起来。
“肉可是我带来的,也是我烤的,还是我切的结果你们居然向他道歉?真是令我心寒!”
“我绝无此意,孤狼!”拉格纳·雷拳高声回答,却只得到比约恩的一阵轻笑。
他挥挥手,示意年轻的血爪坐下。拉格纳涨红了脸,不明所以地坐了下来。卢卡斯低笑着用手肘顶了顶他,用那令人厌烦的微笑好好地展示了一番他为何会在狼群内不受欢迎的原因。
“他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小子.”
拉格纳冷冷地瞪他一眼,开始闷头吃肉。
比约恩笑呵呵地坐下身,拿起自己的木碗,大口吃下一块肉,眼睛好似满足般地微微眯起.数秒钟后,他好似不经意地问出了一个问题。
“好了,可以开吃了。可惜我走得太急,忘了带酒,不然就能让你尝尝芬里斯的佳酿了,教官。啊,对了,夜之王曾和鲁斯一同品酒,你知道此事吗?”
卡里尔捧着木碗,微微颔首:“他们的确一起喝过酒。也正是为此,他提醒过我很多次,让我不要喝你们芬里斯人的特制佳酿。”
比约恩眯起的眼睛就此恢复正常,他咽下那块肉,表情舒缓了许多。他缓缓低下头,沙哑地说:“我道歉。”
“为何道歉?”卡里尔反问道。“你对我显然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虽然我不知道你都是从哪得到的这些印象,但你大概听说过我的某些怪癖”
“你理解这一点,因此没有用敬称来称呼我。那么,我也应该理解你,比约恩。你的试探算不上什么,实际上,如果我是你,我会安排狼群在附近等待。”
比约恩尴尬地一笑,在阿泽克·阿里曼的‘怒目’而视中不着痕迹地举起了右手,林地再次动荡,许多只‘野兽’迅速离开。
“咳——”孤狼咳嗽一声。“——总之,欢迎回来,第八军团的教官阁下。”
“现在已经没有军团了。”卡里尔摇摇头。“你用它来称呼我,我没有意见,但军团已经解散,如今是战团的时代.狼群有分离出战团吗?”
比约恩再次咳嗽一声,愈发尴尬地挠了挠头:“没有。”
“狼群的情况有些特殊,教官。”阿泽克·阿里曼斟酌着替他开口。“鲁斯的子嗣们不太适合在银河各处开枝散叶,芬里斯的自然环境对他们来说既是迫害,也是保护。”
“狼需与狼同行,就算是比约恩这样的孤狼,也必须和我这样的一个瞎子待在一起。因此,狼群并未接受拆分。虽然的确已经不再以军团自称,但是.”
他停住叙述,不知为何竟然也显得尴尬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将话讲完。
“总之,狼群如今人数不多。芬里斯的环境严苛,附近敌群环伺,再加之野狼们的天性,这一万年来,人数始终未能恢复到鼎盛时期。我认为比约恩要为此至少担负起一半以上的责任。”
他的话引来一阵真正的怒目而视,比约恩看上去就差把手里的碗扔到他脸上了。
“为何?”卡里尔轻声问道。“一万年来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总不能将每一件导致狼群减员的事怪在他头上。”
“就是啊!”比约恩高声赞同。
“我绝无此意,我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觉得他没有承担起自己的责任而已。”阿里曼严肃地回答。
“他明明有资格担当头狼,却不这么做。哪怕所有人都强烈要求他担任头狼,他也一再拒绝,倔得就像头驴,我真搞不懂他为什么非得和所有人对着干。”
“我他妈哪里和所有人对着干了,你这臭瞎子!”比约恩勃然大怒。“你少在他面前胡说八道,颠倒是非!我不当头狼是因为——”
“——因为什么?”阿里曼问。“因为你怕自己干不好吗?”
卢卡斯和拉格纳张开下巴,双眼直直地盯着他们,甚至忘了咀嚼嘴中的烤肉。
卡里尔叹息一声,从碗中拿出了一块烤肉,送入了嘴中。他的‘情绪’已经逐渐稳定了下来,这和那条他亲自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锁链不无关系。
但是,这也有可能是因为芬里斯的风雪。这个世界和他有些古老的联系,久远的复仇信仰曾经来过这里
不知怎的,这份本该让他更加狂躁的联系莫名其妙地转变了性质,它冰寒到了极点,甚至能让他保持些许理智。
真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谜团。卡里尔心不在焉地嚼着肉,没能感知到任何味道,心中充满疑惑。
他的复苏不合常理,这是谜团之一。那些碎片明明都是他的一部分,现在却没随着他的复苏而一同产生活性,这是谜团之二。芬里斯就更不必提,信仰反过来影响了神祇本身
虽然说得通,而且也做得到,但芬里斯上的复仇信仰还很原始,和他应该搭不上关系才对。
复仇与憎恨之神在物质宇宙的现世是一万年前的事情,芬里斯上的信仰持续得要比这久远得多。
真是奇妙。
他咽下那块肉,它却落入了黑暗中。与此同时,天空忽然绽亮,五百颗流星撕碎云层,在芬里斯的夜空中制造出了一场璀璨的流星雨。
卡里尔不着痕迹地放下碗,站起身。
“或许.”他斟酌着开口。“我们得换个地方进行接下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