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秋早记不清赶了多久的路,也忘了已经多少天没吃过东西。
水他记得,已经三天没喝了。
胃早就麻痹了,脑子也麻痹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好似一片棉花。
他像个在荒野上飘荡前行的孤魂野鬼,浑浑噩噩的行路者。
这一路遍地干裂,河流枯竭,
除了一片枯木败草,砂石土砾,连个水洼子都见不到。
是以,当他站在一丘高地上,看见视线尽头——那一片靠山的村落,炊烟稀疏。
他便朝那村落赶去,没有丝毫迟疑。
至于到了地方,是有善心人肯舍他一口粮食吃。
还是他发善心,舍了这百多斤肉给别人做了粮食。
那就不得而知了。
都到了这份上,总得碰一碰运气。
………………
靠山村,
或许是岷州境内,唯一的一处受灾不太严重的地方。
别的地方都已经易子而食,饿殍遍野了。
这地方的人,虽然也大都面黄肌瘦。
但家家户户好歹还有口粮食吃。
不至于饿死人。
要说为何偏偏此地特殊?
客观原因,是因为这靠山村所靠之山,恰好在一处山川灵脉的支脉上,因此物产相对丰饶。
至于主观原因么……反正按本地村民们笃信不疑的说辞——有山神庇佑。
村口建有一架低矮的青石牌坊,
高不过一丈,宽仅能容双马并行。
牌坊写着四个字——敬天法祖。
下面三五个小孩成群结队,正嬉笑着追在一个外来者屁股后头,不停的扔着土块。
打!打他!打这个外地人!
许知秋被扰的无奈,忽的向后摆出个鬼脸,恫吓着朝他们撵出几步。
娃娃们兴奋尖叫着,四散溃逃。
可没过一会儿又悄悄聚集过来,捡土块扔他的屁股。
许知秋实在是没力气驱赶了。
也就任由这些小孩欺负他。
其实他心里是松了口气的,有娃娃打闹,那说明这村子还吃的上粮食。
村道上,时有三两村民聚集,朝他指指点点。
见他这个生面孔,不少都怀着警惕。
许知秋硬着头皮凑上前去,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水蓝色的荷包,又从荷包中倒出几块碎银子。
“几位乡亲,我是逃荒的旅人,饿了好几天了,能否卖我些粮米?”
他是怀着殷切期盼的,然出乎意料,碰了壁。
迎头那人嘲讽:
“这年头金豆子比不上黄豆子,银钱比不得馒头金贵,哪个肯卖你?”
周围人附和:
“你这外乡人休在我们村里逗留,速去!”
“对对,山神老爷搞不好要怪罪哩!”
他被这几个村民毫不客气的驱赶着,
还待分说几句,更是险些被搡了个跟头。
一直被撵出了村口那牌坊外,许知秋饿的浑身无力又头晕眼花,只能依靠在牌坊墩子上,苟延残喘。
先前那群娃娃又聚集了过来,嬉笑着朝他扔土块。
他无可奈何,只能双手护着头,蜷缩起身子。
心中叹息:堂堂一个修行人,沦落此等狼狈境地,当真是……
渐渐的,他眼皮越来越沉,便睡了过去。
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那几个扔他的娃娃也都被家里人叫回去了。
只留许知秋,无人问津。
日头西斜,阳光变得不再那么炽热,转眼又到天黑。
他靠在牌楼的阴影中,安静的像具尸体。
唯有胸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忽的,
一个女娃儿见四下无人,悄悄摸了过来,她手里端着一碗清汤寡水的小米粥。
小小的身子蹲在他面前,舀起一勺喂他。
可许知秋嘴唇干裂的厉害,上下唇都粘在了一起。
整个人也昏了过去,连半点反应也无。
试了几次都喂不进去,
那女娃儿好像是急的,原地转了两个圈。
随后,从道旁折了根空心芦苇,插进他嘴去。
自饮下一口稀粥,将粥水顺着芦苇管给他渡进了嘴去。
一口,又一口。
就用这法子,很快给他喂下去半碗。
慢慢的,吞咽的本能唤醒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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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许知秋刚一睁眼,那女娃儿却像是受了惊吓,紧张的向后一缩,然后,端起碗就跑。
他的脑子眼下仍处于发懵的阶段,
只看见半碗香甜的粥水离自己越来越远,哪里肯依?
忙不迭撑起身子,踉跄着追了过去。
这一个跑一个追,很快追到一处偏僻的独门小院。
许知秋看见那女娃躲在一个妇人身后,
那妇人则是手持着把剪刀,战兢兢的冲着他。
这时候脑子才算清醒了几分,顿觉一阵羞愧难当。
“大嫂莫怕,某不是歹人!”
他朝着那母女深鞠一躬,那母女不为所动,仍警惕的戒备着他。
许知秋又掏出全部身家,恭敬敬的举过头顶,
他自觉又提出了个厚颜的请求:
“求您……好歹再给口吃的吧。”
那妇女盯着他看了良久,也不知是被他手里的银钱打动,还是被他诚恳的态度打动。
慢慢的,放下了剪刀。
…………
屋子里说不上多简陋,但很整洁。
东厢摆着一排书架,颇有些书香气,
看起来不像个寻常的农户人家。
借着屋内的烛光,许知秋看清楚了那对母女的模样。
那是个五官姣好的妇人,看着可能还不到三十岁,只是面容消瘦,身材看着极其单薄。
一身水蓝色细麻长裙,秀发在脑后挽成发髻,斜插着一根木簪。
给人一种清艳、却又形销骨立的怪诞美。
女娃子大概在七八岁左右,穿着与母亲同颜色的衣裳。
面黄肌瘦的,身体明显发育不良。
她看着就是个缄默的性子,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睛,不言不语。
“啪嗒。”
一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摆在许知秋的眼前,比之先前的清汤寡水,这一碗可谓浓稠。
米香刺激着大脑,
许知秋二话不说,捧起碗就开始狼吞虎咽。
“咳咳!咳!”
却不小心呛到嗓子,眼泪都挤了出来。
偶然一瞥,发现一旁——妇人搂着孩子,孩子则眼巴巴盯着他碗里的粥。
“……”
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儿。
这户人家已是活得十分窘迫,
如今,
若非脸皮赛过城墙,这碗粥他眼瞅着是干不下去了。
那妇女倏而问:
“敢问小哥,外面世道如何了?”
许知秋沉默了,
回想起自己这一路来所见所闻,心里倍觉沉重。
苦笑:
“能如何,人吃人罢了……”
妇人盯着他的脸,淡淡的又问:
“你也吃了?”
“没有!”
他回答的很坚决,却又抹了把脸,露出三分苦涩:“可我不吃,他人却要吃我啊……”
“那你这一路是怎么活过来的?”
“草根,树皮,蚂蚁,虫子,有什么就吃什么。”
接下来,许知秋就不说话了。
只盯着碗里粘稠的黄米儿,怔怔出神。
直到那妇人忽而又道:
“此处受山神庇佑,受灾较浅,虽然尚能果腹,但也没好到哪去,更没余粮救济外人。”
许知秋点头,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这就要起身告辞。
至于剩下那半碗……
他瞅了眼那好心的女娃娃,挤出个笑脸。
给孩子留着吧。
他刚要出门,
讵料,那妇人却叫住了他:
“你现在身体虚弱,就这么走了,不出数日还是要饿死。”
“可是……”
许知秋有些领会不清她的意思。
“先住下吧,养养身子,过些天再走不迟。”
“……”
许一时怔住了。
这一户孤儿寡女的,本身已经是度日艰难,却肯收留他这么一个来路不清的野男人。
莫非是因为……
狠狠批判了自己龌龊的心思。
“大嫂菩萨心肠!”
他朝妇人深深拱手:
“在下许知秋,不知大嫂如何称呼?”
妇人搂紧了女儿,淡淡回:
“夫家姓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