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咔咔作响,背景建筑徐徐陷落,转为下一场景。
观众们静寂无声,已然沉浸其中。
唯有乐师们一些人一边大奏乐曲,一边忍不住看向戏台最高层的宁拙,心中诧异,这少年修士果然有一手,操控技巧之娴熟,几乎和李雷峰生前无分别。
宁拙眼中闪光,全身透汗。
趁着戏台转换的缝隙,他通过人命悬丝联络龙鼋火灵:“龙鼋火灵!”
“我身在仙宫之外,通过人命悬丝,影响宁小慧这般程度,已是极限。”
“接下来,只能靠你了!”
龙鼋火灵急吼:“不,宁拙少主。”
“我权限束缚,根本无法……”
还未说完,就被宁拙主动打断:“抱歉,下一幕要开始了,我如今自身难保。”
“仙宫那边,你只能赢!”
龙鼋火灵:……
戏台上搭建出权臣府邸,光线阴暗。
京胡声连绵且低沉。
权臣木偶躺卧在床榻上,静听黑衣使者木偶来汇报。
黑衣使者唱道:“大人呐,我已说服草民,让他诬陷那方清。”
“明日当堂诬告,奇耻大辱。方清刚直,定难容他。”
“杀了草民,他便中计矣。”
权臣木偶一身官服锦袍,在床榻上翘着二郎腿,头颅微微转动,活灵活现。
他得意地唱道:“杀得好、杀得妙。明日之局,已成定数。方清中计,再难分辩。正道清名,一朝散尽。我看他如何再在朝堂立足!哈哈哈。”
权臣大笑。
灯光渐暗,京胡转为高昂。
戏台又一阵咔咔作响,场景变幻间,宁拙深深吸气,目光闪烁不定。
第三幕结束,第四幕开启。
戏台转回审堂,光线明亮。京胡急促,锣鼓齐鸣。
方清木偶端坐官位,一拍惊堂木,唱道:“今日再审,堂前明镜。谁是真凶,细细陈明。”
罪犯木偶跪在堂下,几次抬头,都有一声轻轻的鼓响。
最终,他鼓足勇气,激动地喊叫一声,然后唱道:“方清你这假清官,贪婪无度,祸民间。”
“所谓真凶便是你,杀我堵口,罪滔天!”
锵锵锵!
几声锣响,牵动观众心弦。
方清木偶惊得站起身来。
京胡急转,方清压制怒火而唱:“无耻之徒,胆敢诬陷!胆大包天,随意攀罪!”
他长吸一口气:“今日我若行此权,斩你容易,却不愿。”
“法理公正需经审,理当先审我自身!”
当即,方清缓缓坐下,分饰两角,最终给自己判定嫌疑,暂押监牢。
“大人!”面对这样的审判结果,堂中捕快们惊呼。
“大人呐!”堂外民众木偶们惊呼。
方清自缚双手,昂首挺胸,带领着捕快们退下。
光线转暗,独留罪犯木偶一人,被罩在一道光柱中。
“大人呀……”罪犯木偶长吟,带着哭腔,泪流满面。
宁小慧处于泪崩的边缘!
她在混乱的战场中疯狂奔跑,竭尽全力施展一切的手段,为自己挣命!
“救我!”
“谁能来救救我!!”
她不停地呼救,一声声地尖叫。
好几次,她都处于生死一线之间。天资冰脂玉手在此刻仍旧有不俗表现,正是依赖它,宁小慧才捡回性命。
金丹修士们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她的身上了。
因为海量的赤焰妖兽就要淹没史记亭!
三家金丹修士,以及朱针都在事先,获得过朱玄迹的郑重交代——史记亭极其重要,绝不容有失!
相比起史记亭,宁小慧就不再那么重要了。尤其是,宁小慧回答过月钩分身,告诉过他:自己根本就没有来得及翻阅史记亭中的资料。
轰轰轰!
金丹级别的法术不断轰击,杀得赤焰妖兽皮开肉绽,纷纷倒地不起。
但赤焰妖兽太多了,源源不绝地弥补上来,像是潮水一般连绵不绝。
“可恶,要保住史记亭,束手束脚的!根本无法发挥全力!”
“必须要尽快堵住球形光罩上的漏洞,否则赤焰妖兽会没完没了。”
“该死的,光罩上的破洞好像更大了!”
金丹们相互交流。
得益于他们要力保史记亭,杨婵玉也侥幸生还下来。
她缩在一旁,全力对自己下手,要摘除他人在她身上种下的标记手段。
龙鼋火灵不能直接对宁小慧下手,只能全力指挥机关造物,尽量将赤焰妖兽往宁小慧附近驱赶。
但赤焰妖兽桀骜不驯,往往会选择和木偶兵团死拼,很难被驱赶。
宁小慧在生死关头,迸发出了十二成的实力。
她顺着薄弱地带,一头扎进去。
转过一处拐角,忽然间,她视野开阔起来,来到了葫芦火炉林。
这已经不是宁小慧第一次来到这里了,之前,她多次领取炼器的任务,基本上都在这里完成的。
熟悉的场景,让宁小慧油然而生一股安全感。
一头筑基期赤焰妖兽发现了她,向她扑来。
宁小慧飞速奔逃。
她下意识地闯入火炉林,眼看着赤焰妖兽要追上她,情急之下,她挑选了一座银炉,直接打开炉门,钻了进去!
砰砰砰……
赤焰妖兽在炉子外,疯狂对炉子进行攻击。
宁小慧死死抵着炉门,并用冰脂玉手,凝聚出冰块,封锁住门户缝隙,且同时进行强力加固。
宁小慧提心吊胆好一阵,直至赤焰妖兽放弃了这里离开,她这才放松下来。
“呜呜呜……”
她坐倒下来,侥幸生还之后的欢喜、后怕等情绪,冲击她的身心,让她不禁捂脸哭泣起来。
罪犯木偶也在哭。
戏台上,第五幕已经开启了。
方清的选择和行动,彻底感化了罪犯木偶。
两人都被关押在牢房中,隔着一条过道。
罪犯哭诉,向方清澄清了一切真相,供出了奸臣,表示自己愿意认罪伏法。
方清长叹一声,唱道:“浪子回头,万金不换,认清自己,心纯不乱。”
“你已认罪,诚心悔改,这片天地,定会容怀。”
“莫要再迷失心中本真,重整旗鼓,走上正途,你之人生,已焕然一新了!”
宁拙演到这里,心灵触动!
他明白朱玄迹的意思。
朱玄迹劝他自首,走上正途。
“我真的能走上这条路吗?”宁拙在问自己。
他的目光不断闪烁,面露出犹豫之色。
木偶戏仍旧在继续。
民众的木偶们聚集起来,摇旗呐喊,为方清请命。
扮演神明的木偶也被感动,主动降世,来去觐见国君。
事情闹得很大,举国皆知,国君决定亲自审理此案。
权臣知晓,立即派遣黑衣使者,在牢房中杀死了罪犯,弄得个死无对证!
权臣又积极罗织罪名,全力构陷方清。
第六幕开始。
金銮殿中,方清、权臣相互对质。
权臣准备充分,方清处于绝对下风。
国君早有准备,拍拍手掌,请出了清白真火。
这是七大火焰之一,能灼烧虚伪,一定程度上辨别真假。
国君唱道:“你二人争执不下,便请入火考量。”
“谁真谁假,一目了然。”
权臣犹豫,唱道:“火中自证,凶险万分。口口相传,未必精准……”
哪知方清一跃而出,扑入火中。
至此,戏曲达到最高潮!
京胡急转,锣鼓雷鸣,观众下意识屏息。
戏台上,白色略带清光的火焰,笼罩住方清木偶,熊熊燃烧。
如此特殊的火焰,衬托得方清极其显眼、醒目。
这一刻,他是戏台上唯一的主角。
方清在火中高唱!
“若要洗脱这冤屈,便以烈焰来断虚。”
“我心坦荡,无愧天地,岂惧生死,何惧火炙!”
“这便是——”
“此心坦荡昭日月,”
“宁为清白付一炊。”
“生死不过朝夕事,”
“初心不改万世威!”
戏台上,火光灼灼。
青白的火光照耀在宁拙的脸庞,一时间,他竟是有些痴了。
try{ggauto();} catch(ex){}
熔岩仙宫,正殿之中。
龙鼋火灵庞巨的身躯,死死抵着门扉和屋顶,它散发出的火光,照耀着正殿每一处角落。
它在嘶吼,它在呐喊,它对宁拙喊道:“少主!少主啊!!”
围绕着史记亭的战场之上。
赤焰妖兽身上的火光,映照在诸金丹修士的身上。
混战还在持续。
金丹们结成严密的防守阵线,战斗陷入僵持。
朱玄迹站在窗前,俯视着戏台上的宁拙。
“宁拙,不要令我失望!”他眼中的金芒,代表着他的期盼。
宁拙目光闪烁,他不可避免地在想——他或许也能在这清白的真火中洗罪!
他不需要潜藏伪装,不需要承担如此沉重如山的压力,他可以昂首挺胸,走在明光之中。他会走得轻轻松松。
他坐在高台上,看着台下的观众,一目了然。
“这就是当年,李雷峰老大人的视角么?难怪他能发现幼年的我。”
“如今的我,也坐到了这个位置上。”
“或许,我能一直坐下去,坐在这光鲜亮丽的地方……”
“嗯?”
宁拙神色微动,恍惚间,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像是跨越了十多年的光阴,现在的宁拙,看到了过去的宁拙。
那个幼小的身躯,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盯着客人们的糕点流口水。每当有人的目光扫视过来,他都下意识耸肩缩头。像是,像是……
一个贼。
宁拙眯起双眼,再仔细看去。
恍惚间,那幼童的脸面却不是他的,而是孙灵瞳!
记忆的一幕袭上心头。
宁拙偷偷潜入牢房,将孙灵瞳救出来。
“老大,你这一次又失手了呀。”宁拙哭笑不得地道。
孙灵瞳嘻嘻笑道:“哎呀,被人抓住了。多谢啦,老弟!”
宁拙摇头:“要我说,为什么总要去偷呢?现在的我们又不是没钱。”
孙灵瞳用手掌枕头,大摇大摆地跨过牢门,一边走出来,一边说道:“我是贼啊,我不去偷东西,我要做什么?”
宁拙继续摇头,并不理解:“就算偷,也没有必要自封修为吧?”
孙灵瞳道:“你难道不感觉到这个很刺激吗?”
“我已经筑基期了,凭我的真正实力,除非是那些金丹级,偷盗其他人都没有难度。”
“所以,得自封修为呀。”
“这种平静的日子真的很难熬,总有点挑战,让我不那么无聊吧!”
说到这里,孙灵瞳停住脚步,看向宁拙,认真地道:“你能理解的吧,你也是我一样的人呐。”
宁拙扬起眉头,叫道:“怎么可能?!这种故意冒险的行动,简直太愚蠢了。”
“啊,你居然说老大我蠢?!”
宁拙连忙摆手:“一不小心就把真心话,啊,不,老大,老大你听我解释!”
孙灵瞳一跃而起,怪叫道:“吃我一爆栗啊,臭小子!”
记忆中的又一幕浮现上来。
月光下,两位少年在仙城中的小河边洗手。
那是宁拙第一次取人性命。
血水顺着小河迅速流下去,然后很快被稀释,等过四十步远的那个石桥时,就几乎看不出什么来了。
孙灵瞳对他说:“每一次我出去偷窃,我都会在行动之前告诉我自己,这一次很可能回不来,很可能丧命。”
“如果这就是我人生赌局的结果,我接受。”
“我时刻准备接受自己的死亡,哪怕是在下一秒。”
“这是我的觉悟!”
“你的觉悟呢?”
两岸的树叶,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起伏。
银白色的月光洒在河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如同无数细碎的钻石在水面上跳动。
河水的波光荡漾在宁拙的眼眸中。
当他回过神来,他仍旧高坐在戏台上,台下是无数的修士名流,台上的方清木偶还沐浴在清白的火焰里。
无声的泪水,顺着宁拙的脸颊,流淌下来。
“哦?”朱玄迹敏锐地发现这一幕,顿时露出一抹欣慰之色。
“宁拙!宁拙!!”龙鼋火灵在宁拙的耳畔咆哮。
很奇怪。
刚刚他完全屏蔽了这个声音。
但事实上,他都将龙鼋火灵的嘶吼都听进去了。
龙鼋火灵将熔岩仙宫中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宁拙。
“孙老大。”宁拙通过人命悬丝,联络孙灵瞳。
孙灵瞳惊喜:“老弟,你总算有动静了!”
“现在战场情况是这样的……”
宁拙打断他的话:“我知道。”
孙灵瞳:“动手不?”
宁拙:“老大,谢谢你。”
孙灵瞳:“啥?”
宁拙无声微笑:“我是说,动手。”
孙灵瞳双眼骤亮:“好咧!”
火炉内,宁小慧逐渐稳住了情绪。
“我没有死,我活下来了!”
“呵呵呵,哈哈哈!”
“龙鼋火灵终究是有限制的,它只能借外力,不能直接杀我。”
“渡过了这次,我主动前去金丹老祖那里求助,我要告发龙鼋火灵,我要告发宁拙!”
“我要……这是什么?!”
蓬。
一声轻响,火焰陡然在炉内灼烧起来。
宁小慧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
她连忙避开,冲向炉门。
她拼尽全力去推。
炉门纹丝不动。
隐隐有佛经的吟诵声响起。
“谁,是谁在外面?!”
气温迅速升高,炉内一片赤红。
“放过我,放过我,求你了,饶我一命。”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不能死,我明明已经发现真相了。”
“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
宁小慧悲鸣着求饶,绝望地挣扎。
她全力催动天资冰脂玉手,在炉内制造出巨大的冰块,苟延残喘。
史记亭那边,已是到达关键时刻。
机关造物全力驱赶,大量的赤焰妖兽形成狂潮,淹没了金丹修士们的法阵。
法阵罩着史记亭!
“宁拙少主,就是此刻啊!”龙鼋火灵大吼。
宁拙眼光冷冽,行使炮楼楼长的职务。
五行炮楼再次升起,火炮蓄势之后,轰然射出,正中妖兽堆砌的小山。
轰!
无数妖兽惨死,在五行法力凝聚而成的炮弹的爆炸中化为飞灰。
法阵破碎。
“不能再守了!”
“守不住了!!”
“快撤。”
金丹修士们无可奈何,为了自保,只能后撤。
轰轰轰!
连续的炮火覆盖了法阵,覆盖了史记亭。
赤焰妖兽几乎死伤殆尽,曾经的史记亭原址已经成为一片废墟。
什么史料记载?
渣都不剩!
“我成功了!!”龙鼋火灵仰头长吼,兴奋无比。
下一刻,一道火焰凝聚的铡刀,从天而降,顺着它的脖颈,将它的龙头直接砍掉!
葫芦火炉林。
恐怖的高温下,冰脂玉手制造的冰块只坚持了十几个呼吸。
宁小慧的尸体在火焰中化为飞灰,留下点点灵性,宛若萤火虫般飞舞。
再没有什么宁家的主脉天才,再没有什么冰脂玉手。
整个火炉又恢复了平静。
火焰如一位静谧的舞者,缓缓舒展着柔和的身姿。
红橙的火光充斥炉内,透出温暖而宁静的色彩。
戏台上,宁拙的神色也变得宁静下来。
清白的火焰映照在他的眼帘中,将他的犹豫烧去,将他的侥幸烧去,将他的畏怯烧去,将他的卑微烧去。
《方清洗冤》戏步入了结局。
方清踏焰而出,带着清白真火来到权臣面前。
权臣连连后退,却仍旧被火光罩住,须臾间烧成了飞灰。
“我也渴望被火光照耀。”
“如果有一天,我一个不慎,引火烧身,最终玩火自焚……”
“那么,我希望这把火是我亲手点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