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如恭在一旁接言道:“张长史说的没错。
苏钢天下闻名,苏钢又是灌钢法升级而成。灌钢法就是以生铁和熟铁相夹,再铺以草灰等物,反复锻打而成钢。
苏钢是以一生铁放至炉口,来回晃动,等炉火把生铁烧化,滴落在炉中融化的熟铁里,可得钢。
只是此法要求极高,效率很低,与滦州钢铁厂的炼钢法相比,一个地上,一个天上。”
胡如恭为宁波通判时,奉胡宗宪之命,一年间为剿倭大军打造出上万只鸟铳。
炼铁锻钢,他熟。
听了他的话,张居正也很惊讶,同时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钢啊!
好钢抵十铁!
大明新军屡败北虏,尽收漠南草原,好钢打造的刀甲和火枪,是重要助力之一。
“皇上,我们去看看?”
“好!一起去看看。”
大家兴冲冲地移步到隔壁的炼钢车间,首先入目的是一个大铁架子。
不过奇怪的是铁架下面没有焦煤在烧火,只有一个大盘圆,还有八个鼓鼓的管道,通到一墙之隔的外面。
外面是一台小型蒸汽机,看到上面齿轮组,懂行的人就猜得出,这台蒸汽机不需要大力出奇迹,它就是一个字,快!
转得飞快!
铁架子上垂直挂着一个圆桶,不知道什么材料制成的。
刘建平也说得很含糊:“诸位上官,这容器的制成材料是机密中的机密,连下官也不知道。
只有本厂总工程师等一两人知道,他们时刻处在甲级保密状态,进出都有厂保卫科的人陪同护卫。”
“这么严?”
“是的,炼钢的秘密就在这材料上。”
刘建平一边说着,一边做着手势,让工人照着正常流程,炼一炉钢出来,让这些京里来的大官们开开眼。
一个满是铁水的炉子,从隔壁炼铁车间移了过来。
它由一根铁链吊着,铁链拴在厂房屋顶上横着的行车上,行车架在厂房两边墙上的轨道上,下面的人拉着铁链,转动齿轮,驱动它前后左右地直线运动。
红色的铁水倒进炼钢车间铁架子上的圆桶,大家这才看清楚,这是一个一人深的容器,铁水咕嘟咕嘟流进去,没一分钟就装满。
然后炼铁车间的铁炉,像街溜子一样溜回去了。
炼钢车间的圆桶里铁水噗噗冒着泡泡。
刘建平介绍道:“这个炼钢炉高两米,深一米六,可以一次灌进五百公斤铁水。现在开始炼钢了。”
众人屏住呼吸,等待着激动人心的时刻。
一位工人一扳扳手,一墙之隔的小型蒸汽机开始工作,呜呜地作响,像是什么东西转疯了。
“这是鼓风机开始工作。鼓风机鼓动的风,从下面的八个风口吹进容器铁水里”刘建平指着炼钢炉下方的圆盘和八个鼓鼓的管道介绍道。
啊,不烧焦煤,只是吹风就行了?
在众人的疑惑中,清晰可见炼钢炉的铁水逐渐红得发亮,然后看到褐色烟雾飘起来,接着铁水剧烈地喷薄着,铁花四溅,火星乱飞,就像火山爆发一般,吓得众人连连后退。
过了半个小时,鼓风机的声音慢慢静了下来,铁水也肉眼可见地变暗。
这时工人们上前去,用长杆铁钩推勾着炉子,像倒茶壶一般,把铁水,不,现在叫钢水倒了出来。
或制成薄板。
这些薄板送到枪炮厂去,用机器卷成一个圆筒,再溶焊缝隙,就是一根枪管,再用镗孔机床镗光滑,一杆滑膛枪就成了一半。
或做成钢锭,要打造钢刀也好,制作钢制零件也好,重新融化再流入模具就好了。
也有机器厂定制大型钢铸件,它们把模具送过来,安在这里,钢水直接灌进去,再进行排气处理,得到一件初级铸件。
等到钢水冷却,一张张薄钢板出现在众人面前,它闪动着与铸铁不一般的灰白冷光,众人才意识到,这么吹了半个小时气,就炼成四五百公斤的钢?
太容易了吧!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刘建平身上,他双手一摊,“诸公,不要问我,这个天大的机密,我也不知道。”
杨金水敬佩地看了朱翊钧一眼,皇上果真是天命之人,上苍居然传授这等利国利民的天机。
朱翊钧淡淡一笑。
原理很简单,就是吹氧炼钢法。
往铁水里吹氧气效果最好,不过现在没有办法制氧,吹空气也马马虎虎。
铁水得到氧气补充后,不需要焦煤加热,自己从一千三百度升温到一千六百度,在这自加热过程中,燃烧了许多杂质。
刚才腾起的褐色烟雾,是最先被氧化的锰和硅。接着是铁水里的炭被氧化成二氧化碳。炭含量少到一定程度,铁就成了钢。
这个吹氧炼钢法有个天大的机密。
一般铁矿石里的磷含量高,炼出来的钢含磷也偏高,会变得很脆。
现在没法筛选含磷低的铁矿石,只能在炉壁内衬用石灰石,保持高碱性,与磷产生化学反应,自然脱磷,进而能炼出一炉合格的好钢来。
朱翊钧为什么知道这些?
此前说过,资深公务员在大学毕业后,进某家大型机械厂工作两年才上岸的。
那是一家有自己炼钢厂的大型央企,进厂实习就是到各个分厂接受培训教育。在炼钢厂培训实习时,听那里的技术员和工程师聊炼钢的历史时,谈及过这些典故。
带着疑惑,众人继续参观。
一样的大会堂,不过滦州钢铁厂因为工人要多得多,豪气地修了四个一模一样的大会堂,东南西北各一个,中间是一个很宽敞的广场。
生活区是一排排的房子,就像田间一样整齐。
其中最新修的四栋家属楼,更是壕到到没朋友。
六层楼,一层三个单元,一个单元四套房,每套三房两厅。每间房都有对开的窗户,窗户上安的都是玻璃,阳光照进来,房间里到处都是亮堂一片。
有主次卧室、客厅、餐厅、厨房,还有厕所。
厕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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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刘建平称它为卫生间。
连内阁总理张居正都忍不住溜达着进去看看,陶瓷的便盆,直接通到墙外的铸铁污水管里。
门边还有一个陶瓷水盆,上面有个铸铁水龙头,一开里面哗哗流水出来。
张居正、张学颜、胡如恭、还有十几位官员排着队去拧那个水龙头,就像小孩子得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玩具。
朱翊钧扫了一眼,在厨房找到了一个水龙头,拧开后,哗哗水声又引得张居正等人在这边排队.
刘建平介绍说,这叫自来水。
自来水?
这名字恰如其分。
刘建平继续介绍道。
厂子里新修了一个自来水厂,把滦河干净的河水引进池子里,加石灰石粉杀毒,静置再过滤,然后用蒸汽机水泵,抽到三十六米高的大水塔上去。
六层楼才十八米高,自来水轻轻松松就上来了。
这四栋家属楼,每栋楼七十二户,四栋合计二百八十八户,优先住的都是年度优秀工人、九级工、总工程师和副总工程师,
多余的空房子,这才安排厂长、副厂长等管事,住进去四十多户。
这些工厂真是太土豪了!
随行的七八品官,心动不已。
哪里做官不是做啊?
这工厂里薪水不低,待遇又好,还有这家属楼,安着玻璃窗户,有自来水的厨房和卫生间,内阁总理张相都羡慕啊。
唉!当初太府寺、少府监从国子监和低级京官里选录工厂管事,自己还不屑一顾!说穷乡僻壤,坚决不来。
现在后悔了,想来也来不了。
接下来参观商店,戏院,卫生所,学校。钢铁厂除了设立小学和中学两所子弟学校外,还设立了一个技术学校,专门培养技术工人。
中学里有一个大大的操场,跟西山军官学院的操场一样大,不仅每年在这里举行运动会,还可以举行蹴鞠比赛。
据刘建平介绍,开滦数百家工厂,成立了上百支蹴鞠队。
只是工人识字少,很多人觉得蹴鞠二字难写难念,于是就改叫脚球,还组织了开滦脚球联赛,几经淘汰合并,最后优选出三十六支球队,轮流捉对比赛。
滦州钢铁厂去年拿到了开滦足球联赛的冠军。
也是去年,杨金水请得皇上御笔,脚球改为足球,联赛也正式更名为开滦足球联赛。
看着空旷绿茵的足球场,还有周围一圈的跑道,随从官员又忍不住羡慕嫉妒恨。
我们以前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啊,开滦藏着一群土豪啊,壕无人性,壕到没有朋友,深在滦河无人知!
转了一圈,张居正忍不住感叹:“皇上,这工厂吃住穿行,自给自足,完全是一座城,臣也去过不少城,感觉一般的府城,还比不上这里。”
这里的工人和家眷们,跟开平煤矿一样,对朱翊钧有着真诚、朴质的感情,非常爱戴和崇敬。
他们安静地站在路边,焦急又激动地等待着。
等朱翊钧一行人走过来,都会兴奋地鼓掌,激动地高呼“皇上万岁!”
朱翊钧应对这种场面,太游刃有余。
看到老人,就攀谈几句。
问他高寿,家里有多少子女儿孙,祝他儿孙满堂,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把老人家欢喜得眼泪水直流。
看到小孩子,上前去抱起来,掏出糖块给他吃。会说话的小孩问他几岁了,有没有上托儿所?
朱翊钧超时代的平易近人作风,直接点满的天赋魅力,让旁边的工人和家眷无不为之倾倒,各个激动得又跳又叫,好几个人激动得昏厥过去,被紧急抬到一边,由随驾御医救治。
看着和蔼可亲的皇帝陛下,工人和家眷心里的忠诚和爱戴指数蹭蹭往上窜。
张居正看着站在工人和家属人群里,被众星拱月的朱翊钧,心情复杂。
到此时他才明白,胡宗宪、谭纶巡抚九边,戚继光编练新军,逐渐尽收兵权,只是明棋,至关紧要的暗棋是这里,开平滦州,太原上海。
皇上在这里,通过杨金水等人,重新打造了诸多“新城”,它们完全是一个新的社会。或许它们就是皇上所说的新生产力和新生产关系。
又或许,皇上一直心心念的新大明,将从这里开始!
下午,朱翊钧带着张居正等人在食堂里跟工人和家属们一起进餐。
晚上,在大广场上点起二三十堆篝火,举行联欢晚会。
朱翊钧率先上台去,拎着铁皮大喇叭,高声唱了起来。
这一次他不唱《梅花三弄》,改了一首。
“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咳咳参北斗哇!生死之交一碗酒啊,说走咱就走啊!”
朱翊钧在台上唱得慷慨激昂,颇有我局第一麦霸的风范!
从今天开始,朕要做大明第一麦霸!
下面的工人和家属们听得哇哇叫好,掌声如雷。
第二天下午,东巡队伍离开滦州钢铁厂。
坐在马车里,从车窗眺望逐渐远去的钢铁厂,张居正忍不住感叹道。
“皇上对这些工人们,真是优待有加啊!”
朱翊钧笑着答道:“朕当然要对他们好,他们是强国富民的主力军。我们国强民富的梦想,主要靠他们去实现了。”
张居正也笑了。
皇上,你对他们如此推食解衣,完全是把他们当自己的心腹嫡系来培养。
此前,天下人都被你蒙在鼓里,都没有察觉到你在这里,还藏着一支足以颠覆天下大局的势力。
朱翊钧心里呵呵一笑,我当然要对他们好,他们都是工人,是大工商业主的死对头!
别人还需要摸索着过河,我直接从桥上过河。
那些工商业主什么德性,我是知道的,得意便张狂,也要防你们一手。
工厂这边稳了,接下来就是利用重新清丈田地、推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缴税等机会,把农村争取到自己麾下。
大多数人都站在朕的这边,你们什么档次,敢跟我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