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营戎政督办处的衙门在城北后军都督府的一处院子里。
丝毫不起眼。
今天这里被锦衣卫军校、勇卫营和新军营的军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在一间花厅里,朱翊钧看到了董狐狸。
他穿着一身明人衫袍,戴着一顶笠帽,坐在左下首的第一个位置。
徐渭一身青衫长袍,头戴四方巾,坐在对面右下首的第一个位置。
朱翊钧开门见山地问道:“董忽力,你想要什么?”
董狐狸双眼目光闪烁,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见到的柳河之役幕后主使者,居然是才十二岁的大明皇太孙。
这位少年穿着一身赭黄蟒袍,头戴大帽,身高如十三四岁少年一般。脸上看不出一点幼稚。
董狐狸喉结上下抖动了几下,用生硬的大明官话答道:“太孙殿下,我想活。”
“很好!”朱翊钧点点头,“你的这个要求很合理。
不瞒你说,我已经叫文长先生拟好了告示,褒奖伱真心附明,以身为诱,协助我大明擒获狼子野心的辛爱黄台吉。
大功一件。文长先生,朝廷准备褒奖董酋长什么官职?”
徐渭似笑非笑地答道:“回太孙殿下,封马盂侯,荫子一名,授指挥使。再赐金银布帛一百车。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一百车,不是虚的。”
董狐狸的脸色变幻不定,最后懊悔地拱手道:“太孙殿下和文长先生神机妙算,董某还请恕罪,留小的一条活路。”
朱翊钧不置可否,继续问道:“文长先生说董酋长机智过人,智谋超群,你能不能猜一猜,我大明想要什么?”
董狐狸迟疑地答道:“太孙殿下,我可不可以猜,是你想要什么?”
聪明人。
朱翊钧含笑点点头。
“小的猜测,太孙殿下想与察哈尔部的图们汗联手,一东一南,夹击俺答汗。”
朱翊钧不动声色,继续问道:“董酋长为何这么猜测?”
“俺答汗统领鄂尔多斯、土默特和永谢布,蒙古右翼三万户,牧场从蓟州一直到青海,屡屡破边入寇,是大明最大的心腹大患。
小的猜测,太孙想在关外草原上找到一位盟友,联起手来对付俺答汗,铲除大明的心腹大患。”
朱翊钧笑了,但是没有出声说对还是不对,只是夸赞董狐狸的聪慧。
“董酋长果真是有天纵之资,眼界在漠北也是数一数二的。没错,大明确实想在关外寻找合作伙伴,铲除九边的心腹大患。
董酋长,为何你不想想,自己能不能成为大明的合作伙伴呢?”
董狐狸心头狂跳,喉结忍不住乱抖。
大明皇太孙的这番话,是怎么意思?
想扶植我当傀儡吗?
徐渭坐在董狐狸对面,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说道:“董酋长,合作伙伴必须有实力的,而有了实力,大明想牵扯他为傀儡,就痴心妄想了。
所以大明的合作,以诚为本,各取所需,双方互赢。”
董狐狸对徐渭话里的以诚为本不以为然,他听到各取所需,双方互赢这两个词,心头一定,明白朱翊钧和徐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朱翊钧继续说道:“董酋长,我们这次见面,是先把诚意摆出来。后续如何合作,需要慢慢地谈。
既然董酋长来了京城,就多住几天,看看你们口里南蛮子的风土人情。”
董狐狸脸色一变,“大明要和俺答汗谈判?”
真是聪明人。
朱翊钧哈哈一笑,“董酋长不要担心。你在喜峰口叩关,悄悄来京城之事,我们都一直严密封锁,没有外人知道,也不会传到俺答汗的耳朵,尽管放心。
文长先生说过,我大明与朋友合作,以诚为本。要是尔虞我诈,大家心里都怀着小算盘,这合作没法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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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狐狸强撑着起身,拱手道:“谢太孙殿下,小的全靠太孙活命。”
董狐狸被带下去后,朱翊钧对徐渭说道:“辽东有训鹰人,能把海东青训成打猎好帮手,听说关键在于一个熬字上。先生多费费心,熬熬这个董狐狸。”
“是,太孙殿下。”徐渭顿了一下,问道,“殿下看好董狐狸?”
“此人虽然狡诈,但是识时务,通权变。我们与关外北虏合作,首先自己要站得住,立得稳。自身实力不强,指望什么以诚为本,各取所需,都是屁话。
董狐狸知道我们如何设计引诱辛爱,也目睹过六千新军营在他们三万胡骑下,屹立不溃;也看到马芳、李成梁和周国泰如何纵马驰骋,大败辛爱所部。更是在李成梁所部的追击下,如丧家之犬。
这些董狐狸都亲身经历过,所以大明的天威,他是有切身体会的,不用我们讲太多的大道理。这就是我们跟他合作的基础。”
“太孙殿下放心,属下一定用心熬熬他,折服他。这些北虏,畏威不畏德,只有用煌煌天威让他心怀畏惧,才能让成为大明在关外的一只牧羊犬。”
大明的士子都是这么愤青。
朱翊钧笑了笑,没有再多说。
徐渭继续问道:“太孙殿下,刚才董狐狸问,太孙殿下想要什么?臣也斗胆问一句,太孙此前说得,对北虏战略,到底是什么,还请让臣知道。”
对北虏的战略!
朱翊钧站起身来,甩着袖子在厅里来回走动。
“文长先生,我构想的对北虏战略,也就一句话,东攻西和。”
徐渭目光一闪,“太孙殿下的意思是东边集中兵力打察哈尔的图们汗,西边的俺答汗,我们与其讲和?”
朱翊钧点头:“对!”
徐渭站起身来,拱手作揖,恭声说道:“东边察哈尔部的图们汗弱,西边土默特部的俺答汗强。且刚才董狐狸说得对,俺答汗时时破边入寇,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
为何太孙殿下会制定东攻西和的战略,还请太孙殿下为属下解惑!”
朱翊钧转身对侍卫说道:“去取一张九边的舆图来。”
“是。”
舆图被取来,摊在长桌上。
朱翊钧指着地图说道:“其实我们看图们汗,往往会忽略另一个地方。”
“殿下,是哪里?”
“辽东镇北边的建州女真!”
“建州女真?”徐渭沉吟道,“属下翻阅过架阁库文卷,察哈尔图们汗父子,被俺答汗逼迫,东迁至福全、泰宁、朵颜三卫旧地,与建州女真有了往来。
而建州女真前些年一直不安宁,成化三年,建州左卫首领董山,阴附朝鲜,又在朝贡时狂妄不臣,被宪宗皇帝怒斥。”
徐渭博学强记,这些历史掌故信手拈来,娓娓道来。
“董山回建州后没多久造反,肆意抄掠辽东,击杀了都指挥使邓佐。宪宗皇帝大怒,以赵辅为主帅,汪直为监军,领军五万,并传诏朝鲜一并用兵。
明诏捣其巢穴,灭其种类,誓要将建州女真犁庭扫穴。
董山被杀,家眷流放岭南,永不赦还,建州左卫灭,建州三卫其余的建州卫和建州右卫也损失惨重。
只是建州女真,狼子野心,十年后恢复元气,又暗附朝鲜,抄掠辽东。
成化十五年十月,宪宗皇帝以抚宁侯朱永为主将,汪直为监军,出兵讨伐建州女真。擒斩六百九十五级,俘获四百八十六人,建州女真主力被一扫而空,辽东安宁了数十年。
只是现在,建州女真又蠢蠢欲动。察哈尔部在西,他们在北,互相策应,袭扰抄掠我辽东。
太孙殿下的意思,是集中兵力,先除建州女真,然后再破察哈尔部?”
“对!”
朱翊钧毫不迟疑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