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再是养气功夫好,此时的脸色也是一会白,一会青。
羞辱啊!
今天祖孙俩组队来羞辱老夫啊!
太孙上来先侃侃而谈,以什么预案为由头,赤裸裸地讽刺大明内阁,尸位素餐,无所作为。
当着众人的面,把自己的左脸抽得啪啪响。
皇上再戏谑地补上一句,内阁可有预案?把自己的右脸抽得啪啪响。
士可杀不可
不动气,不惊心。
气浮如流水不安,心静似高山不动!
徐阶胸脯急促起伏,二三十息后缓缓恢复平静。
朱翊钧一直盯着这位内阁首辅。
养气功夫真好。
看来他在嘉靖朝打滚这么多年,又跟严嵩明争暗斗这么些年,早就把脸皮练得极厚。
坊间传闻,为了麻痹严嵩,徐阶把孙女嫁给严世蕃的儿子做妾。
严世蕃被流配,严府被抄,他孙女自报家门,被抄没的锦衣卫军校放过,悄悄跑过徐府。据说徐阶看到这个孙女,扭头就走。知道他心思的儿子,狠心把自己的女儿毒死。
躲在书房里的徐阶知道后,说自己的儿子深明大义。
这个传闻是真是假,不可而知。
但是朱翊钧知道,徐阶已经进化为位一位政客,非常老练、一心为自己谋名谋利谋权的政客。
这个年代的大明,能称得上政治家的,或许只有张居正,还有半个高拱。
徐阶站起身来,拱手诚惶诚恐地答道:“回皇上的话,臣等愚钝,不知道如何做这些预案,请皇上恕罪。”
“那就是没做了。”嘉靖帝瞥了一眼徐阶,转头问朱翊钧,“钧儿,你们做了吗?”
“回皇爷爷的话,督办处参事房有拟了一份。”
“给徐阁老。”嘉靖帝指了指徐阶。
“是,皇爷爷。”
嘉靖帝盯着徐阶,似笑非笑地说道:“徐老先生,预案内阁不会做,照抄会吧?”
徐阶唾面自干,拱手恭敬道:“回皇上的话,内阁一定按照督办处参事房的预案,好好预备,应对事发。”
嘉靖帝看到徐阶的反应跟自己预料的一样,感觉有点无趣。
摆摆手,挥动着长袖,“好了,礼部拟定给俺答汗的国信,内阁照抄预案,督促六部和地方遵行。”
看到嘉靖帝有叫退的意思,严讷连忙起身,上前拱手启禀。
“皇上,臣有要事要禀。”
嘉靖帝转过头来,看着严讷。
“严老先生,你说。”
“皇上,柳河之战,督办处筹划,蓟州、辽东、宣府、大同四镇协同,还调用京营的新军营,动用兵马三四万出关。
而这一切,兵部都被蒙在鼓里,一概不知。不经兵部,调动兵马,筹划战事,擅开边衅,有违皇诰祖制!
臣恳请皇上,严查此事,杜禁再有此违制乱律之事发生!”
严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声情并茂,略带哭腔地说道:“皇上,兵事乃国本。前唐末年,五代十国,太阿倒持,武夫乱国,生灵涂炭,大明必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啊!”
徐阶看着严讷的背影,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一声。
养斋,你还是忍不住把这件事提了出来。
操之过急了!
看到严讷满脸的忧国忧民,完全一副舍身为国的诤臣模样,嘉靖帝转身,看着朱翊钧,指了指严讷,眼神明白无误。
伱惹出的事,我才不帮你擦屁股,这个你自己搞定。
朱翊钧缓缓上前,淡淡一笑:“严阁老。”
严讷打起十二分精神,把肚子早就想好的“预案”在脑子飞快地过了一遍,准备跟朱翊钧唇枪舌战,好好争上一回。
内阁和六部已经知道太孙的厉害,这就是只小狐狸,不得不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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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看着严讷,默默地看了十几息,这才开口。
“严阁老,据我所知,我大明太祖皇帝定下的皇诰里,明文规定,领兵统军、调兵遣将之权,在于五军都督府,什么归兵部管了?
严阁老,你说的这个祖制,到底是我大明哪位先祖皇帝制定的?”
严讷脸色瞬间惨白。
他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兵部掌握兵权,是从土木堡之变,于谦以兵部尚书接管京营开始,再经过商辂整饬九边完成的。
百年来,成了朝廷上下潜移默化的规矩,深入人心,甚至深入到大家都以为是不为违背的祖制。
严讷是老夫子,又没管过兵部,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潜移默化的规矩就是祖制,堂而皇之地提出来,接过被朱翊钧抓到把柄,给予了有力的还击。
朱翊钧的还击,让严讷的晕头转向。
太祖皇帝定的祖制,兵权在于五军都督府?
对啊,好像是这么回事,只是百年来,大家早就把它忘得干干净净。
可是祖制就是祖制,自己主动把祖制提出来,太孙就着祖制往下说,一抬脚就把自己踢到坑里了。
唉,难怪徐阶在这件事上一直默不作声。
自己又操之过急。
嘉靖帝双手抱在胸,撇着嘴,饶有兴趣看着严讷脸上变幻的神情,转身扫了一眼徐阶、郭朴、李春芳三人,抬起头,看着殿外,意味深长地说道:“祖制,祖制真是个好东西啊!”
回到内阁值房,徐阶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他知道严讷这会请了假,回家去了。
主动送上一个大把柄,被一位十二岁孩童完败,老脸都丢光,需要点时间恢复心情。
书办在门口禀告:“阁老,督办处参事房遣人送来一封密件,说是奉皇上旨意传过来的。”
“拿进来。”
徐阶撕开封条,从牛皮纸袋里取出一叠文卷,仔细翻阅。
半个时辰后,徐阶取下玳瑁眼镜,长叹了一口气:“参事房,有大才啊。”
“阁老,张居正来了。”
“叔大来了,快请进来。”
穿着绯袍的张居正急匆匆地走进来,拱手问候:“老师安好?”
“不好,今儿在万寿宫偏殿,又被你的学生,打脸了。”徐阶笑道。
你教的这只小狐狸,成精了!
张居正只能苦笑,转移话题来缓解尴尬。
“老师,戚元敬在关外柳河打了打胜仗?”
“知道,今天在万寿宫,皇上找我们就是谈得这个事。辛爱押解进京,礼部拟国信,通报俺答汗,把前因后果讲清楚,静待其反应。”
徐阶看着张居正有点发黑的脸,心头一动,“你领了户部侍郎的职,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在北直隶、山西、山东、河南搞调查,主要是下县走乡,实地看看地方的民生。”
“又是你那个学生出的主意?”
张居正笑了笑,“太孙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大家都说大明积弊重重,但是到底有哪些积弊,很多人只会说些空洞虚无的词,到底积弊在哪里,却说得不清不楚。
于是太孙就叫我,还有王国光、刘应节、梁梦龙四人,由我带头,组成一个户部调查组,花了三个月到处看看。”
徐阶眼睛微微一眯。
自己这位得意门生,终究走上了跟自己完全不同的道路。
或许,他走得自己会更远吧。
“看来叔大你颇有收获。”
“是的老师,收获很大。”
徐阶的右手在那叠文卷上压了压了,“叔大,为师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张罗。”
张居正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地应道:“老师只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