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贯泰然自若的陈澜钰被陆沉怼得下不来台,在场勋贵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绝大多数人都会背负着各种各样的束缚,在规则限制的范围内辗转腾挪,比如萧望之在过去两年极其不利的情况下,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掀桌子,因为他要顾全大局,或者说他不太适应过于激烈的斗争方式。
然而陆沉不一样。
有人想起他第一次入京的时候,虽然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都尉,他便能丝毫不给李云义面子,甚至连三皇子都敢顶撞,更不必说后来他当着郭从义的面掀了一桌墨苑的席面,险些直接和侯玉交手。
简而言之,陆沉不仅有翻脸的魄力,更有足够的底气。
这些习惯了勾心斗角的勋贵猛然惊觉,恐怕接下来这段时间,京城的风雨会很激烈。
陆沉终于放过陈澜钰,和剩下几位以平宁侯汤永为代表的武勋简单聊了几句。
萧望之适时说道:“按照朝廷规矩,锐士营骑兵不能入京,我已经在京城东边安排了临时营地,会有专人引他们过去驻扎。”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陆沉自然不会反对,于是叶继堂率三千精骑往东南方向而行,秦子龙则带着三百亲兵跟随陆沉进城。
“好了,你该去忙你的事情了。”
萧望之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陆沉的视线越过眼前的勋贵们,落在远处的春风亭,便见一抹英姿飒爽的身影站在亭内。
他和众人招呼一声,随即向春风亭走去,萧望之以及一众勋贵则笑吟吟地当先而行。
“父亲命我代为相迎,不过荣国公和军务大臣们在前,我不好凑过去。”
厉冰雪望着走到眼前的陆沉,语调颇为柔缓。
陆沉再走进一步,讨好地笑道:“大半年没见,你变得更漂亮了。”
厉冰雪定定地看着他,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于今日这场久别重逢,其实她这几天有些紧张,一想到他这次入京最重要的目的之一是为了和她定下终身,往常清醒理智的厉将军就开始捣糨糊,曾经那个主动袒露心迹的洒脱女子莫名患得患失起来。
方才远远看着他和一众勋贵寒暄,虽然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但是能感觉到他变得越来越成熟,气势也是水涨船高。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厉冰雪当然喜欢他这副成竹在胸尽在掌握的模样。
没想到这家伙还是那么惫懒。
厉冰雪心中的紧张消失不见,挑眉道:“大半年杳无音信,陆公爷真是个大忙人。”
自从去年初秋她返回京城,两人便一直没有书信往来。
陆沉轻咳两声,颇为关切地问道:“厉叔身体可还安好?”
“还行,你别转移话题。”
厉冰雪才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盯着他的双眼说道:“我知道你很忙,但是再忙也不至于连写封信的功夫都没有。”
陆沉看了一眼前边萧望之等人策马缓行的背影,暗道这就是风水轮流转?
刚才他先声夺人刺了一番陈澜钰,如今就轮到厉冰雪朝他发难。
陆沉想了想说道:“他们快走远了,我们边走边说?”
厉冰雪没有拒绝,两人各自跨上坐骑,前面是一众军方大人物开道,后边跟着数百剽悍亲兵。
陆沉一手揽着缰绳,一手摸了摸脑门,最终还是坦诚地说道:“我当然想你,只是总觉得有些愧对你,所以写了几封信都没有让人送来京城。去年秋天,我回汝阴没多久,师姐和初珑就先后临盆,每每想到答应你的事情还没有办成,委实没脸找你。”
听到这番话,厉冰雪不禁垂下眼帘,轻声道:“是我太过要强,倒也不能怪你。”
其实早在先帝临终前让她带着飞羽军转投定州,两人之间最大的阻碍便已经消失。
然而一步迟步步迟,厉冰雪不光比不过林溪,如今连王初珑都有了陆沉的子嗣,这里面的纠葛很难理清楚。
要知道当年她甚至比林溪更早表明对陆沉的心意。
陆沉当然不会笨到将责任推到她身上,诚恳地说道:“所以去年厉大哥出于安全的考虑,让我不要回京,但是我若不回,又怎么对得起你?莫说这次回京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就算真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会来。”
厉冰雪心中那根弦猛然被拨动。
她转头看着陆沉,再度笑了起来,问道:“何时去见我爹?”
陆沉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先入宫面圣,然后就去探望厉叔。”
厉冰雪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徐徐道:“等你从宫中出来,恐怕快要天黑了。我爹近来睡得早,还是明天吧,既然你已经来到京城,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陆沉点头道:“好。”
厉冰雪拿得起放得下,不会一直纠结于某件事,随即话锋一转道:“两个孩子的大名定了吗?”
陆沉答道:“定了,男孩叫陆九思,女孩叫陆辛夷。”
“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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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冰雪对这方面也不擅长,不过从表情来看她是真心喜欢,继而感慨道:“和你相比,其实我更想见一见两位姐姐。”
陆沉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个……往后就是一家人,随时都可以见的。”
厉冰雪轻笑一声,微微昂起下巴道:“谁说要嫁给你了?”
陆沉大惊:“什么?难道你看中别人了?”
厉冰雪才不会像寻常女子一般娇羞畏怯,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对啊!”
陆沉当即作势撸袖子,咬牙道:“谁?我现在就去找他麻烦。”
厉冰雪催马前行,悠然道:“好像叫陆沉,你去揍他一顿吧。”
望着她矫健的背影,陆沉笑着跟了上去。
一行人入城之后,引来很多百姓的围观,尤其是看到跟在后面的数百剽悍骑兵,路人们不禁大为振奋,有胆大之人更是主动向陆沉问好。
陆沉一路回应,此刻包括萧望之在内,平时都是大人物的勋贵们都成了配角。
及至进入南城范围,周遭才安静下来。
踏上御街之后,陆沉和众人道别,又让大部分亲兵回府,只带着数十人前往皇宫。
和宁门外的广场上,内侍省少监苑玉吉早已在此等候。
“陛下口谕,山阳郡公即刻入宫!”
陆沉平静地领旨,然后跟着苑玉吉步入这座巍峨庄严的皇城。
崇政殿,御书房。
李宗本按下心中翻涌的思绪,抬眼望向走进来的年轻臣子。
“臣陆沉,拜见陛下。”
陆沉躬身一礼。
“免礼平身。”
李宗本的语调还算沉稳,继而道:“苑玉吉,给陆卿家赐座。”
苑玉吉连忙搬来一张圆凳。
“谢陛下。”
陆沉不卑不亢地谢恩,然后面色沉静地坐下。
这对年轻的君臣随即陷入一阵沉默。
李宗本自然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真正见到陆沉的这一刻,看着这张俊逸又从容的面庞,他一时间竟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依照常理而言,像陆沉这样久居边疆的武勋,回京之后天子自然要嘉勉一番,不管李宗本心里是否有猜忌,至少明面上要维持君臣相谐的姿态,否则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李宗本确实有这样的打算,然而话到嘴边却变了模样:“朕听说方才在城郊,陆卿家和临江侯起了争执?”
肃立一旁的苑玉吉低着头,如果此刻他能开口,一定会说陛下您是不是还没睡醒?
陆沉同样没有想到天子会是这样的开场白,原以为李宗本会像以前一样,说几句惠而不实的称赞。
他前脚才怼了陈澜钰几句,李宗本后脚便能收到消息,这确实可以说明李宗本对京城内外的掌控力不俗,问题在于他挑起这个话头想说明什么呢?难道是要替陈澜钰打抱不平?
还是说单纯地展示一下肌肉?
如果真是这样,他未免有些太心急了。
一念及此,陆沉的语气淡了几分:“让陛下费心了,臣与临江侯并无争执,只是说了几句玩笑话。”
“那就好。”
李宗本微微颔首,然后感慨道:“去岁强敌犯境,朕心中十分担忧,还好有陆卿家挺身而出扶危救难,荡平敌军保境安民。朕知道爱卿对于边疆安稳的重要性,但是若不能当面与你谈一谈往后的方略,朕还是放心不下。更重要的是,爱卿为大齐立下赫赫功劳,总得让天下人知道,朕并非刻薄寡恩之君。”
话题重新回到正轨。
陆沉暗觉无趣,与其坐在这里听这种场面话,还不如去和厉天润闲谈,不过他面上还是保持着基本的尊重,谦逊道:“陛下,臣只是尽到了本分而已,当不起这等赞誉。”
李宗本笑了笑,却见又一位内侍省的主事走进来,跪下禀道:“启奏陛下,太医院……”
话音戛然而止,显然是因为他看见了御书房内还有一位年轻的重臣。
李宗本见陆沉朝自己往来,便大度地说道:“陆卿家乃是朕之股肱,你有话便说,不必遮遮掩掩。”
“是,陛下。”
主事低着头,略有些紧张地说道:“刚刚太医院送来急报,太医院正桂秋良在半个时辰前,于家中突染恶疾,不幸离世。”
如果只是普通太医,内侍省当然不会郑重其事,但桂秋良是德高望重的太医院正,而且专门给宫中贵人看病,他突然离世的消息比较重要,内侍省不敢拖延。
李宗本皱起眉头问道:“你说什么?”
主事又重复一遍。
李宗本便道:“让太医院查清楚桂秋良的死因,然后报上来。”
主事刚要领旨,却听陆沉淡然道:“陛下,臣能否去看一看?”
李宗本目光一凝,朝陆沉望了过去。
君臣二人目光交错。
仿佛某种脆弱的平衡悄然之间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