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聿恭此刻不在王府,当然就算他在也不会在意那些风浪。
与他当下的处境相比,王府外面的甚嚣尘上几乎可以无视。
毕竟这世上还没人胆大包天,敢在王府周遭破口大骂,而眼下却有一个又一个大臣站出来,当着景帝和文武百官的面直言弹劾他这位南院元帅,一些人用词之激烈堪称罕见。
“陛下,雍丘大败乃是大景立国以来最大的耻辱,不仅没有挫败南齐的野心,反倒丢掉了我朝辛苦经营近十年的大片疆土!如此惨败,倘若不降罪领军主帅,朝廷法度该如何维系?!”
这位神情激愤的景廉贵族名叫兀撒惹,乃是准土谷氏一名颇为悍勇的大将。
名义上他隶属大景北院,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和撒改尿不到一个壶里。
兀撒惹一句未提庆聿恭,却又字字不离对方,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
抱有类似想法的不止兀撒惹一人。
他话音刚落,另一位名叫阿厮准的景廉族武勋粗声粗气地说道:“陛下,那些文官老爷们经常说赏罚分明,这是朝廷最重要的规矩。以前常山郡王立了功劳,陛下给他各种赏赐,没人能说一个不字,现在他打了这么大的败仗,将我们大景朝的脸都丢光了,臣觉得不能轻易饶了他!”
“没错,打了败仗就该治罪!”
“是啊,陛下,臣觉得常山郡王必须要为雍丘大败负责!”
“陛下不能偏袒常山郡王!”
“常山郡王,你这次输得这么惨,难道不应该主动向陛下请罪吗?”
“就是!”
“速速请罪!”
大殿内,鼓噪之声如浪涌起,整体又呈现出两极分化的古怪景象。
那些对庆聿恭喊打喊杀的都是手中握有实权的景廉贵族,虽然像撒改这种身份几近和庆聿恭平齐的大贵族还没有站出来,但这股汹涌的浪潮就连景帝都会感到头疼。
景朝以武立国,虽然如今景军的实力比不上十几年前的顶峰,但是骨子里仍旧崇尚血勇之气。
眼下这等乱哄哄的场面不算出格,要是换做先帝在位之时,只怕现在殿内已经上演全武行。
多亏景帝登基后大力推行齐朝文化,这些剽悍的景廉贵族虽然嘴巴上依旧凶狠,至少已经懂得一些最基础的礼仪。
而这些景廉贵族口中最懂礼仪的文官们,此刻却如锯嘴葫芦一般闷声不言。
两边称得上泾渭分明。
武勋班列之首,两位元帅并肩而立。
撒改低头看着地面,仿佛地上有着稀奇的玩意,对身后的动静恍若未觉。
另一边就是那些景廉贵族围攻的主角,大景常山郡王、南院元帅、掌控着夏山军和防城军这两支大军、素有军神之美誉的庆聿恭。
他的表情谈不上绝对的平静,毕竟是人就会有情绪的外放,尤其是他做了十来年的南院元帅,为大景朝戎马半生,如今却被满殿武勋群起而攻之,心静如水这四字不切实际。
但是要说他有多么愤怒和惶然也不至于,他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更像是浓重的疲惫,又带着几分怅惘。
龙椅之上,今年整整四十岁的景帝静静地看着下面的乱象,既没有出言袒护庆聿恭,也没有采纳那些武勋激烈的弹劾。
似乎他不知该如何决断。
然而庆聿恭实在太了解这位陛下的心性,此刻他的沉默本来就是一种偏向。
如果他有意保护庆聿恭,无论是让那些武勋闭嘴,还是给庆聿恭一個惩处都可以平息事态,偏偏是这种沉默的态度,才会让冲突愈演愈烈。
按说庆聿恭也可以为自己出言辩解,雍丘之败关系到方方面面的原因,他本身的指挥并不存在太大的问题。
可他同样什么都没说。
文臣班列之中,尚书令赵思文的心情极度复杂。
身为齐人血脉,他这个文臣之首其实说话分量不够,起码眼下那些疯狂攻击庆聿恭的景廉贵族不会真心畏惧他,但他仍旧想替庆聿恭说几句话。
先前鹿吴山之败传回大都的时候,他便建言景帝暂缓雍丘之战,最好是让庆聿恭领兵回撤暂时转入防守态势。
只可惜景帝没有采纳他的建言,庆聿恭亦无力抗拒那道圣旨。
平心而论,赵思文知道天子的想法,用南齐边军消耗庆聿氏的力量无可指摘,毕竟庆聿恭在坊间的名望太高,庆聿氏又太强大,长此以往不是好事。
但是,身为执掌朝廷政务的尚书令,赵思文很清楚庆聿恭对于大景的意义。
如果放任那些野蛮的景廉贵族将庆聿恭踩进泥地里,这对大景来说有百害无一利。
要站出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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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思文悄悄抬眼看向龙椅上的大景天子,心中喟然一叹。
他现在无法揣测天子的想法。
在他的预想中,天子借着雍丘之败的由头,对庆聿恭训诫一番,再稍稍剪去他的权柄,如此便足够了。
赵思文一直在等合适的契机出面,然而眼下看来,天子似乎不想只做到那个程度。
“何至于此?陛下未免太心急了……”
赵思文心中默念,眉头紧锁。
能够影响局势的大人物们无一例外保持着沉默,殿内汹涌的声浪却并未停息。
在那些景廉武勋的口中,仿佛天子不治罪庆聿恭,大景便国将不国,时刻有倾覆之忧。
一片混杂之中,一道清亮的声音如同朝阳清辉,瞬间将武勋们的吵闹压下去。
“启奏父皇,儿臣有本奏!”
殿内忽地安静下来。
群臣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年轻皇子挺身而出,面朝天子大礼参拜。
正是四皇子阿里合海哥。
在他身后,太子纳兰和三皇子乌岩面露诧异,似乎想要阻止海哥却没有成功。
“你也有本奏?”
一直沉默的景帝终于开口,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四皇子身上。
他高昂着头颅,望向龙椅上不怒自威的天子,果断地说道:“是,父皇。”
景帝幽深的目光扫过下方的庆聿恭,淡漠道:“起来说。”
“谢父皇!”
四皇子深吸一口气,起身继续道:“启奏父皇,儿臣认为,雍丘之败确实需要有人负责,常山郡王身为主帅责无旁贷,但是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常山郡王一人身上,此乃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雍丘之战的胜负不止在于那场大战,实际上从常山郡王领兵南下之日起,我军的胜算便在不断降低。具体到那场大战的细节,儿臣认为常山郡王的指挥没有犯错,此败非战之罪!”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太子纳兰看着四皇子的背影,只觉得有些释然,这的确是老四的行事作风。
皇后膝下有三位嫡子,四皇子年纪最小,性情耿直果敢又单纯直接,素为景帝所喜,就连太子纳兰对其也很难生出忌惮和疏远的心思,远不像他对三皇子乌岩那般冷漠。
纳兰其实知道今日朝堂乱象的根源。
天子并非是想将庆聿恭打落尘埃,只是这位大景军神身上的光环太厚,必须要利用这个机会削弱一二。
很绝情也很冷血,但是纳兰完全可以理解龙椅上那位父皇的苦衷。
只可惜老四显然不懂……
景帝再度陷入沉默,只不过这一次他看着昂然屹立的四皇子,目光略显复杂。
一片寂静之中,兀撒惹高声道:“四殿下,雍丘城外之战,齐军总兵力十四万有余,而我军兵力接近十万,说一句势均力敌并不为过。结果我军伤亡过半,远远多过齐军,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主帅决策失误?殿下怕是被人蒙骗了。”
“蒙骗?”
四皇子转头望着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怒声道:“我有一双眼睛,看得清楚明白,将军莫非想说我是个连是非好歹都看不出来的蠢货吗?!”
兀撒惹一怔。
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说皇子是蠢货啊。
四皇子见他缩了回去,也不与他继续争辩,转身对着天子说道:“父皇,儿臣事后数次复盘,原本我朝大军已经占据优势,将要击溃齐军的左翼战线,偏偏在这个时候,南齐京军三万精锐与沙州七部数千锐士,从北方奔袭至我军的身后,这才导致我军失败!儿臣想知道,撒改元帅麾下的人究竟是怎样守得西线,居然放任数万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进入燕国境内,从而导致雍丘城外的主力陷入绝境!”
“如果真要论定雍丘之败的责任,儿臣认为西线将领至少要承担三成,撒改元帅识人不明同样要负三成责任!”
这番话可谓镇住了绝大多数朝臣。
看着那位满腔热血又锐气难当的年轻皇子,很多臣子不禁涌起惊艳的情绪。
旁的不说,光是这份胆气就令人印象深刻。
要知道太子殿下都不敢作声,哪怕他知道今日对庆聿恭的围攻阵势明显有些古怪。
龙椅之上,景帝看着昂首挺胸的四皇子,缓缓坐直了身躯。
“你说完了么?”
“儿臣说完了。”
简短的对话之后,景帝不疾不徐地说道:“既然说完了,那便退下罢。”
四皇子一愣,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景帝。
下一刻,他微微咬牙道:“父皇,儿臣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