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夜色沉沉。
永嘉城内万籁俱静,但是在这种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无数暗流涌动。
墨苑文会因为陆沉的参与吸引各方势力的关注,陆沉和那些文人士子的交流,以及他对于中枢和边军关系的表态,此刻已经呈上很多大人物的案头。
这位年轻国侯的言辞毫无疑问蕴含着诸多深意,尤其是在墨评结束后,他接受二皇子的邀请赴宴,这个举动更让很多人心绪翻涌。
寥汀雅舍内,薛素素举止温婉,为两位年轻权贵斟酒布菜。
但她心里远没有表现出来得那般平静。
二皇子先前那句话很是突兀。
在基本没有铺垫、过往没有多少交情、仅仅是今天同行参加一场文会的前提下,二皇子直接在陆沉面前表露争储之意,未免有交浅言深之嫌。
诚然,二皇子历来洒脱磊落、潇洒恣意,如此所为倒也符合世人对他的一贯印象。
然而陆沉是否能够认同这种处事手段?
薛素素那双秋水长眸看向陆沉,对他准备讲述的“故事”很感兴趣。
“殿下,臣想说的故事有些繁琐。”
陆沉望着二皇子郑重的神情,缓缓道:“话说某朝某代,具体年份已不可考,或为后人杜撰。这个王朝的开国皇帝有一个烦恼,他最出色的儿子不是太子。”
前世大唐玄武门之变的故事从陆沉口中娓娓道来,二皇子渐渐听得入迷。
听到陆沉说起李世民的赫赫战功与果断坚决,二皇子不由得端起酒盏。
美酒入喉,他眼中多了几分异样的光彩。
二皇子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无法和陆沉所说故事中的秦王相提并论,他最看重的不是秦王的一呼百应拥趸如云,而是秦王在最危险的时候毅然发起反抗的决心。
即便对面站着他的父皇和皇兄。
“最终,秦王凭借崇高的威望为自己赢得皇位,虽然他的确做下杀兄逼父的举动,但是依靠他登基之后的种种壮举,后世史书上给他的评价极高。”
陆沉观察着二皇子的反应,淡然道:“殿下,臣的故事说完了。”
二皇子握着酒盏,缓缓道:“这个故事很精彩。”
薛素素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她心里泛起一种荒谬的感觉。
二皇子直白地表露争储之意就透着古怪的意味,没想到陆沉不仅没有对这個话题避而远之,反而说了一个更加露骨的故事。
他想用这个故事告诉二皇子什么道理?
假如天子要立大皇子为太子,亦或是有意于三皇子,那么二皇子就应该操持一场大齐版本的“玄武门之变”?
问题在于,这种机密难道不应该反复试探无数次,最终确定彼此是一路人才能商议?
二皇子心里作何想法不得而知,他望着陆沉平静的双眼,没有再对那个故事发表看法,只说道:“陆侯是行伍中人,肯定不喜欢拐弯抹角云山雾罩,因此本王今夜选择开门见山,这是对你的尊重。倘若本王将来能够达成心愿,陆侯必将是国之干城、军中巨擘。大齐的军队必须交到陆侯这样的人手中,才有机会彻底击垮北方的景军。”
这个承诺来得不算晚。
在二皇子看来,陆沉讲的那个故事无疑是在告诉他,有些时候必须狠心决断,犹豫不决只会错失良机。
如果有边军的支持,此事成功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
作为回报,二皇子很清楚陆沉在意的是什么——除军权之外不做它想。
眼看一场密谋就将在薛素素不敢置信的感觉中达成,陆沉却忽然摇头道:“殿下误会臣了。”
二皇子微微一怔。
陆沉道:“臣方才说的那个故事中,其实皇帝和皇子们都不是重点,臣真正想说的是那位卫国公。”
“卫国公?”
二皇子博闻强识,素有过目不忘之能,自然不会遗忘陆沉方才提过的卫国公李靖。
一念及此,二皇子脸上的笑容略显勉强,问道:“陆侯此言何意?”
陆沉答道:“殿下,玄武门之变令乾坤倒转,其时很多人都主动或者被动选择站队,但是卫国公没有这样做。无论后人认为他是明哲保身还是独善其身,他都选择置身事外。在臣看来,卫国公才是真正聪明的臣子,因为储君之位的定夺终究是天家私事,外人焉能置喙?”
二皇子显然没有想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折,跪坐于旁的薛素素垂首低眉,眸中却是异彩涟涟。
在这场非常私密的宴会之前,陆沉在她心目中的印象几近于一个完美的臣子。
击败异族大军,收复丢失疆土,在上百名学识渊博的文人才子面前侃侃而谈,更不必说他还那么年轻。
虽然薛素素暗藏心事,可这不影响她对陆沉产生敬佩之意。
方才这两位年轻权贵几乎达成密谋,薛素素难免会有些失望,本以为陆沉不是那种权欲熏心的人物,谁知他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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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我错怪他了,还好。
且不说这位颇有任侠之气的花魁心中百折千回,二皇子听完陆沉最后那句话,不由得悄然握紧手中的酒盏。
陆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从容地说道:“臣之所以要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殿下很诚恳,所以臣也要以诚相待。”
“本王真的很诚恳?”
二皇子放缓语气,神色渐渐恢复平静。
陆沉颔首道:“殿下今夜设宴,臣以为殿下会以各种方式施以笼络,这也是上位者常用的手段。臣委实没有想到,殿下会直截了当表露争储之意。正如殿下先前所言,我辈军中男儿不喜拐弯抹角,殿下的坦荡和直率令臣心中很受用。”
二皇子自嘲一笑,缓缓道:“可是终究没能争取到你的支持。”
陆沉不答。
“既然你夸我坦荡直率,那我干脆说得更清楚一些。”
二皇子呼出一口浊气,继而道:“若以嫡长定储君,没人争得过老大,这便是他一直安稳如山的原因。若论父皇和皇后娘娘的疼爱,老三要远远胜过我。简单来说,我若想争夺储君之位,相对他们没有半点优势,因此我只能独辟蹊径,甚至不得不行冒险之举。”
他口中所谓冒险之举,便是指今夜对陆沉开诚布公。
倘若陆沉向天子检举此事,二皇子肯定落不到好下场,毕竟皇子直接勾连军方大将乃是朝堂大忌。
然而二皇子只算准了一半,陆沉有感于他的坦诚,肯定不会对外透露今夜所谈之事,但是他同样不愿卷入天家皇子们的争斗之中。
“殿下,其实方才臣所讲的那个故事,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陆沉再度挑起话锋,在二皇子期待的目光注视下,不疾不徐地说道:“故事中的秦王之所以能扭转大局,是因为在此之前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在军中威望极高,这就是他能成功的原因。如果没有那位秦王相似的本钱,臣认为有些事连想都不能想。”
二皇子心中涌起一阵冷意。
陆沉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劝诫。
片刻过后,二皇子喟然一叹道:“陆侯言之有理,我记下了。”
陆沉举盏相敬。
二人饮下杯中酒,二皇子又问道:“陆侯之意,你不会插足储君之位的争夺?”
陆沉坦然道:“殿下,臣只想效仿故事里的卫国公,忠心扶保大齐江山。至于储君之位的归属,这并非臣能插手的事情,臣也不想牵扯其中。倘若殿下今夜不将此事挑明,臣自然不会啰嗦许多,但是殿下直言相告,臣便要表明心志。”
二皇子沉默片刻,缓缓道:“可是你真的能独善其身?”
这句话并非威胁。
如果陆沉留在边疆掌军,他当然可以超然物外坐看云卷云舒,但是他如今身在京城,而且肯定会被天子委以重任,又怎能置身事外,不和这潭浑水中的各方势力发生纠葛?
陆沉微笑道:“殿下,臣前年来京城的时候,曾经对李家三郎说过一句话。”
二皇子好奇地问道:“什么话?”
陆沉道:“某蛮夷也。”
二皇子怔住,旋即哑然失笑,指着陆沉说道:“这确实是个好理由,不管什么人想要拉你入局,你只用这四个字便能从容回击。”
陆沉略带几分狡黠地说道:“殿下所言极是。臣从边疆来,不太懂京城规矩,因此臣不会参与那些人的明争暗斗。若是非要逼着臣入局,恐怕臣只好用拳头来说话。”
二皇子悠然叹道:“还好我一直坚持对你以诚相待,否则说不定也会吃伱一顿排揎。”
陆沉摇头笑道:“殿下说笑了,臣怎会没有丁点分寸。”
二皇子望着他面上的笑意,轻声道:“可惜。”
他当然感觉可惜,即便抛开陆沉对他的争储之举极有助力的考量,这个年轻国侯的脾气也非常对他的胃口。
只是陆沉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二皇子亦无法继续坚持,否则会将他们仅有的一点交情消磨干净,甚至有可能反目成仇。
二皇子拿得起放得下,洒脱地说道:“罢了,往后在你面前我不再提起此事,因为我真心想结交你这个朋友。这杯酒,我敬你。”
陆沉微笑道:“殿下,请。”
酒宴结束,二皇子亲自将陆沉送到门外,看着他在十余名剽悍边军的护卫下离去,神情无比复杂。
此时此刻,漫天星光挥洒人间。
夜风却有了几分凉意。
二皇子站立良久,最终扭头看了一眼薛素素,淡然道:“陆沉明日应该不会再来文会,本王想让你过几天去他府上侍奉,不知你可愿意?”
薛素素垂首道:“殿下之命,妾岂敢不从?”
二皇子笑了笑,轻声道:“本王不需要你做什么,只是向他表明善意而已。你是个聪明的女子,莫要做些画蛇添足的事情。”
薛素素恭敬地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