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
龙坐上的李世民,并没有表态的意思。
然而褚遂良却没有放弃。
自从褚遂良站出来后,就得到了五姓七望的大力支持,比之房玄龄更甚,俨然已经是站在了五姓七望的阵营上。
这暗中收受的钱财,已经不知其数。
随即,褚遂良一个微微侧头,一个眼神传递。
户部侍郎钱益当即心领神会。
略作停顿,整理思绪后,迈着沉稳且坚定的步伐趋步向前,郑重地整衣正冠,而后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声音洪亮却难掩忧虑:“陛下,《管子国蓄》有云:‘货币者,先王以守财物,以御民事,而平天下也。’货币发行,实乃国之命脉所系,关乎社稷兴衰荣辱,唯有朝廷一统规制,方可稳经济之基,安民生之本。”
“然如今太子竟擅自于辽东发行纸币,此等行径,实乃扰乱国家财政之纲纪。”
“诚如《左传》所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财政若陷入紊乱,国家根基必将动摇。”
“倘若各地纷纷效仿太子,自行铸币,国库充盈必将化为泡影,届时朝廷将何以支撑各项用度?”
“又何以安抚边疆、抚恤万民?”
“太子此举,实在是罔顾国家大局,其用心着实难以揣测。”
“况且纸币一旦滥发,物价必定飞涨,百姓生计必将陷入艰难,此岂是太子应有的作为?”
铸钱这等事情,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曾经东汉三国事情。
刘备当年就铸直百五铢,刻个名字,一枚当一百枚五铢钱。
孙权更狠,铸大泉五百,规定一枚当五百枚五铢钱。
后来觉得来钱慢,再铸大泉当千,大泉二千,大泉五千。
户部侍郎钱益站在国家财政的角度,对太子进行抨击,理由很是充足。
毕竟现在太子发行的是纸币,只需要拓印就行了,上面的数字,不是想印多少就是多少。
当然,钱益在话语中,特意避开了太子发行的纸币数量,实则为‘票据’,相当于是有准备金的。
只不过这个时代,没有准备金这个概念。
钱益的话让李世民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还这还不够。
褚遂良见此,再次眼神示意。
吏部侍郎孙铭见此,轻轻拂了拂衣袖,神色从容却又透着一股严肃。
恭敬地拱手向李世民奏道:“陛下,臣听闻太子发行纸币一事,背后恐隐藏着更深的意图。”
李世民沉声问道:“何等意图?”
明白人都能听出,陛下现在很生气。
然而吏部侍郎孙铭还是坚持讲述道:“现今在辽东之地,太子大力推行新政,破格擢用新人,这些人因纸币发行而获得利益,已然逐渐形成了一股新的势力。”
“《尚书咸有一德》云:任官惟贤才,左右惟其人。”
“然太子此举,恐怕有任人唯亲、结党营私之嫌。”
“长此以往,朝廷的铨选制度必将受到严重冲击,吏部选拔人才也将愈发艰难。”
“太子此举,分明是在广植私党,妄图与朝廷分庭抗礼。还望陛下明鉴,此股新势力一旦坐大,政令推行必将受阻,我大唐的长治久安也将危在旦夕!”
孙铭言辞恳切,一脸忧国忧民的神情。
辽东的人才选拔制度,已经完全跟大唐你迥异,尤其是不需要科举,只需要有个最基础的功名便能踏上仕途这等事情,简直对他们这些人的侮辱。
在这方面,作为吏部侍郎的孙铭,早就已经对太子怀恨在心了。
李世民闻言,却一反常态。
不仅没有龙颜大怒,反而是身子微微靠后。
此时,兵部尚书王勇站了出来。
侯君集被关入监牢后,原本作为兵部侍郎的王勇,暂代兵部尚书之职。
王勇身姿魁梧挺拔,神色坚毅果敢,大步流星地向前,双手抱拳,声若洪钟般说道:“二位侍郎,你们所言实在是有失偏颇!”
“太子于辽东发行纸币,本意乃是为了振兴地方经济,方便百姓交易。而且,太子推行新政之后,辽东之地兵强马壮,边疆安稳,这无疑是一件大功。”
“孟子云: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
“太子此举,让辽东百姓受益,民心自然归附,又怎能说是谋反之举呢?”
“怎能仅仅因为发行纸币,就无端指责太子有谋反之心?”
“且太子并未动用朝廷库银,也没有扰乱我大唐正常的经济秩序。”
“相反,辽东如今商业繁荣,百姓安居乐业,这难道还不能证明太子的决策是正确的吗?为何二位侍郎却揪住不放,非要给太子强加莫须有的罪名?”
王勇一脸义愤填膺,目光灼灼地看向钱益和孙铭。
然而这番话,却让原本逐渐平静的李世民,脸上出现怒容。
褚遂良暗自偷笑。
这大头兵,以为自己读了点书,就学着别人引经据典,果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得天下,得民心。
这辽东民心,到底是大唐陛下的民心,还是太子的民心?
都不用褚遂良眼神示意了。
刑部尚书张亮,神色冷峻如霜,冷哼一声,踏出一步。
作揖道:“陛下,太子未经朝廷许可,擅自发行纸币,此乃公然违抗国法。”
“更过分的是,他竟将自己头像印于纸币之上,此乃严重的僭越之举。”
“古往今来,唯有天子可享此尊荣。”
“此乃礼记之中,明确规定的尊卑秩序,君天下曰天子,朝诸侯,分职授政任功,曰:予一人。”
“太子此举,分明是目中无君,其谋反之心已然昭然若揭。”
“若不及时加以遏制,必成大祸,陛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张亮在太子跟魏王的夺嫡中,本来是中立。
然而随着五姓七望的发力,不说支持魏王,但也不想太子做得太过分了。
虽说张亮并非出身名门,可五姓七望给的甜头,实在是太大了。
早年张亮在李密领导的瓦岗军中担任基层小吏,地位较低。
后因与同为瓦岗军的李勣关系友好,经李勣推荐,成为秦王府车骑将军,逐渐得到李世民赏识与重用。
此次东征,李勣抓捕侯君集,已经站在了太子的对立面,即便李勣没有跟他说什么,张亮也自然而然的站在李勣这边。
李世民此刻已经有些迟疑了。
张亮的站队,是他确实没有想到的。
现在的张亮,还没到历史上被告发谋反,深得李世民信任,否则也不会被任命为东正高丽的平壤道大总管了。
李世民目光转向魏征。
长孙无忌去了辽东,太子这边,就只剩下魏征等人了。
目前风向一边倒,这是李世民不想看见的。
不过这时,一直沉默的房玄龄,神色平静手抚胡须,向前几步。
而后躬身行礼,缓缓说道:“陛下,今日朝堂之上,诸位臣工各抒己见,皆为我大唐社稷着想。”
“此事重大,关乎太子声誉,更关乎大唐稳定,不可仓促定夺,当详加查证。”
明面上房玄龄什么都没说,然而这话下之意,也很是明显了。
是要强行盖棺定论。
作为太子少师的魏征,神色凝重,躬身奏道:“陛下,诸公所言,皆有其理,但此事万不可仓促定夺。”
“论语云,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
“太子发行纸币,虽有擅自作主之嫌,然其初衷或许并非恶意。”
“当年汉文帝之时,贾谊曾上《论积贮疏》,力陈当时国家积贮之重要性,其言辞恳切,虽部分主张与当时旧制有所冲突,却引起汉文帝重视,为日后汉朝的繁荣奠定基础。今太子于辽东推行纸币,或许亦是看到当地经济发展之困境,欲以新策解之。”
李世民微微点头。
汉文帝是各朝历代皇帝的偶像跟标杆,李世民念念不完的想要文皇帝的评价。
可以说汉文帝是李世民的头号偶像。
魏征引用汉文帝的典故,让李世民的心思不由偏转过来。
魏征继续道:“眚灾肆赦,对于因过失而犯错之人,应给予宽容和机会。太子一贯勤勉,对陛下忠心耿耿,此次发行纸币,极有可能是急于求成,思虑不周,而非蓄意谋反。若仅据此便判定太子谋反,实乃不智之举。”
魏征多年谏官,最是懂得李世民的心意。
只要去掉太子谋反的帽子,至于其他的,那都不叫事。
御史中丞马周见此,急忙站了出来。
“魏公为太子少师,护犊之情,众人皆知。”
“然国事为重,今种种迹象表明,太子之行确有诸多疑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太子发行纸币,背后利益纠葛复杂。不能因师生之谊,而忽视国家安危。”
说到这里,马周肃然道:“陛下,臣建议对太子进行全面彻查,若太子无辜,自当还其清白;若确有谋逆之心,亦绝不可姑息。”
微微一顿,马周沉声道:“《左传隐公四年》云:‘大义灭亲。’为国家大义,自是当断则断。”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李世民脸色大变。
即便是褚遂良都没想到,马周竟然胆子这么大。
几乎是直言废太子了。
此刻,中书令杨师道忍不住了。
“陛下,臣以为诸位大臣之言,未免过于偏激。”
“太子于辽东发行纸币,实是顺应辽东当地之形势,旨在促进经济发展,便民利民。”
“遥想当年,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起初也被认为是违背祖制,遭受诸多反对。然而,正是这一变革,使赵国军事力量大增,成为战国时期的强国。”
“如今太子在辽东推行纸币,与当年赵武灵王之举颇有相似之处。”
“辽东之地,远离中原,风土人情、经济状况与内地大不相同。”
“高丽,新罗,百济三国之旧币,融铸困难,耗时耗力,太子发行纸币,不仅便于携带,更极大地促进了当地商业往来,使得辽东经济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
“更是让三国旧民,归心大唐。”
“且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
“祖宗成法虽为立国根本,但也需应时而变。”
“太子心系国家,深知辽东困境,急于为国家谋利,虽行事未禀明朝廷,却并非有意忤逆祖制。”
“如今辽东新政成效显著,百姓生活富足,兵强马壮,边疆安稳,此乃太子之功。”
“若此时因发行纸币一事对太子严惩,不仅寒了太子及一众为国家尽心尽力者的心,更可能使辽东刚刚兴起的繁荣局面戛然而止,甚至引发边疆动荡。还望陛下以大局为重,三思而后行。”
中书令杨师道不算太子党,可他的儿子赵节,却是铁杆太子党人。
赵节母亲是长广公主,李世民的姐姐。
父亲赵慈景在武德初年战死沙场,母亲长广公主改嫁杨师道。
对于继子赵节,杨师道也是爱屋及乌。
如今赵节因为煤炭之事,受到太子跟陛下的重视,杨师道自然也要站在太子这边。
鸿胪寺卿韦挺紧接着站出,神色严峻,拱手道:“杨中书此言差矣。”
“今太子擅自发行纸币,已然违背祖制与朝廷法度,怎能以‘创新’一言蔽之?即便辽东略有成效,也不能掩盖其擅自作主、扰乱朝纲之过。若人人皆以‘顺应形势’为由,随意突破规矩,那我大唐律法纲常,将置于何地?”
太常寺卿萧瑀也站了出来,一脸严肃,语气加重道:“陛下,韦寺卿所言极是。”
“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可见祖制传承,意义重大。”
“今太子发行纸币之举,已然严重违背祖制。我大唐历代皆以铜钱为流通之资,此乃祖宗成法,不可轻易更改。太子贸然行事,不把祖宗规矩放在眼里。陛下若不加以惩处,何以昭示天下,维护祖宗威严?”
“太子如此行径,实难辞其咎。”
太常寺卿萧瑀的话很有份量,在去年,他已经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衔,成为大唐宰相之一。
中书令杨师道神色未改,回道:“我并非主张废弃祖制。”
“祖制的目的在于维护大唐稳定、促进民生福祉,太子发行纸币之举,本质上与祖制的初衷并无相悖之处”
“再者,朝廷法度固然重要,但也需考虑实际情况。”
“太子并非肆意妄为,而是基于对辽东局势的深入了解和发展的迫切心情。”
“太子在辽东推行新政,使得当地百姓安居乐业,让三国旧民归心大唐,这难道不是对国家法度的一种维护和践行吗?”
“若因循守旧,不顾实际情况地坚守成法,恐将错失发展良机,不利于国家的长远发展。”
韦挺脸色一沉,反驳道:“杨中书,即便辽东形势特殊,也不应擅自行动。”
“朝廷体制,上下有序,若皆以‘因地制宜’为由,自行其是,朝廷威严何在?法度又有何用?”
萧瑀也怒目而视,大声斥道:“杨公,你这是强词夺理!祖制乃大唐立国根本,岂容随意更改?你为太子百般开脱,实则是在扰乱朝纲!”
杨师道脾气也上来了,怒声道:“韦寺卿、萧公,你们口口声声说祖制、说朝廷法度,可曾真正想过辽东百姓的处境?如今辽东初定,百废待兴,若一味遵循旧制,何以发展?何以稳固边疆?”
“太子发行纸币,虽未遵循常规程序,但其效果显著,辽东百姓得以富足,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理’吗?””
韦挺气得胡须颤抖,大声反驳:“杨中书,你这是本末倒置!祖制与法度是立国之根本,怎能因一时之利而随意践踏?若人人皆以‘为百姓好’为借口,肆意妄为,那朝廷的威严将荡然无存,国家必将陷入混乱!”
萧瑀也在一旁连连点头,呵斥道:“杨公,你这是在为太子的僭越之举找借口!太子如此胆大妄为,若不加以严惩,日后还有何人会把朝廷的规矩放在眼里?”
杨师道毫不退缩,高声道:“二位难道认为,死守祖制,不顾实际,就是对大唐负责?”
“当年汉高祖入关中,与民约法三章,并未完全遵循秦朝旧制,却能迅速稳定局势,赢得民心。这难道不是根据实际情况做出的明智之举吗?”
“如今太子在辽东,亦是如此。因地制宜推行新政,使辽东成为我大唐稳固的边疆,此乃大功一件,怎能视而不见?”
韦挺冷笑一声:“哼,杨中书,你这是狡辩!汉高祖约法三章,乃是为稳定局势,且事后也逐步完善律法。而太子呢?擅自发行纸币,将自己头像印于其上,这是赤裸裸的僭越,岂是简单的‘因地制宜’所能解释的?”
萧瑀更是言辞激烈,直呼其名:“杨师道,你莫要再为太子狡辩。太子此举,分明是对皇权的挑战,对祖宗的不敬。若不加以惩处,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眼看都要打起来了,李世民厉喝一声:“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