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幕如织,夜幕如纱,忻州街上人影纷杂。
剑宗开设分舵正大光明,随便找个人打听打听就能问出。
赵无眠一席青衫,横刀斜挎腰间,走在街上,眉梢微微蹙起。
目前能确定的是冬燕定然与戎族有所勾结,而皇城司右司主林道仁着重关注边关守将董玉楼。
最糟糕的情况,便是董玉楼已经归属冬燕,而他边关守将这个身份,稍微一布置,便可使大离动乱。
不过根据赵无眠目前一路行来打探到的情报,边关与戎族虽互有胜负,但整体比较稳定,戎族进不来,但边关将士也打不出去,整体进入了‘拉锯战’环节,堪称无时无刻不在死人。
这其实就已经算是大离占据上风了,毕竟戎族没粮,加之他们才是侵略方,只要能继续拖住,迟早拖垮他们。
所以赵无眠才会先来忻州,而不是一路北上去边关……主要还是顺路的问题,要去边关,总得经过忻州,那再花一天时间去秦风寨瞧瞧也不碍事,而且许然也在秦风寨附近,只是不知他目前的具体位置。
想着赵无眠便来了剑宗分舵,门前两位身着狐裘白衣的护卫面容平淡,气度不凡,一脸冷峻,瞧见赵无眠,眉梢微蹙,微微拱手,“敢问阁下来剑宗分舵,所为何事?”
赵无眠自怀中取出‘此间剑’剑令,分舵护卫当即面色一变,冷峻不凡的神情转而浮现一丝……嗯,惧怕?
他们连忙嘿嘿一笑,哪还有孤傲剑客的样子,“原来是慕剑主的人,里面请里面请。”
楚长冬也是,这两个剑宗护卫也是……慕璃儿在剑宗的风评到底是有多恐怖,怎么谁见了这令牌都是一副如遇瘟神般的模样?
赵无眠微微抬手,“不必了,我来此只是想找慕剑主与湘竹郡主的下落,敢问二位兄台可是知道?”
其中一人眉梢挑了挑,如实答道:“慕剑主受邀参加四门会,而湘竹郡主也跟着慕剑主同去,如今她们二人都在忻州。”
赵无眠略显惊讶,还真有消息,“四门会是什么?”
“七贤街,白首楼……四大门派包下了整栋白首楼开会,是在商讨讨伐本我堂的事,估摸也掺杂着派多少弟子去边关抵御戎族的事儿。”那护卫又回忆了片刻,又补充道:
“原先只有剑宗,小西天,与归玄谷三派,但昨晚无极天的人也来了忻州,听说此事便也参与进来,这才改名‘四门会’。”
“小西天和归玄谷也在啊。”赵无眠喃喃自语,便听另一位护卫接着道:
“小西天乃晋地魁首,此会便是由小西天的玄沧师太带头主持,而归玄谷……”
那护卫顿了顿,犹豫片刻,才接着道:“嫡公主流落晋地,她此前在归玄谷求学十年,自有情分,所以归玄谷也派出不少弟子正在晋地寻她。”
赵无眠了然,当初洛朝烟这事太过重大,加之她也完全不知自己完全落入了冬燕的算计中,本意只是想在铁罗刹夫妇的护持下暗中回京,这才没将这事告诉归玄谷,毕竟知道这事的人越多,也越容易暴露。
归玄谷谷主知道后估摸也怪操蛋的,毕竟若是洛朝烟登基为帝,他也能混个帝师当当,可惜当初洛朝烟求学时隐瞒身份,在他看来这也就是一位普通弟子,并未特殊关照,就连洛朝烟当初都说“她求学时很少与谷主见面,更没有与他说过话”。
所以洛朝烟压根和这位归玄谷谷主不熟,自然不会相信他。
如今事态暴露,洛朝烟曾在归玄谷求学的事儿人尽皆知,归玄谷于情于理都该派出人手保护她……毕竟洛朝烟是他们的门派弟子,倘若归玄谷敢站在洛朝烟的对立面,那它的江湖声望可就得一落千丈。
尊师重道是相互的,江湖人都认这道理。
“那本我堂又惹出了什么幺蛾子,惹得正道商讨围剿他们?”
“这我就不清楚了。”那护卫微微摇头。
“她什么时候回来?”
那护卫琢磨了下,
“说不准,这会已经开了好几天了,往常都是舵主去参加,有时一个时辰便能回来,有时开着会,脑门一拍这么一伙人就提刀带剑气势汹汹杀了出去,隔天就能传来什么本我堂的窝点被捣毁的消息,而慕剑主两天前才来了忻州,今晚受邀前去,也是第一次去……那边具体什么情况,我们两个守门的也不清楚。”
赵无眠微微颔首,拱手行了一礼,“多谢二位兄台,在下告辞。”
“哪里哪里。”
两人望着来去匆匆的赵无眠,看着他的背影,一会儿才忽然反应过来,连忙问:“阁下的具体身份我们还不清楚。”
赵无眠轻轻挥手,“以后或许与二位会是同门……目前还不清楚。”
当初在楚长东面前称自己是慕璃儿的弟子,其实算是要他作为助力的权宜之策……慕璃儿究竟收不收他,其实还真说不准。
七贤街,白首楼……稍微一打听赵无眠便来了此处。
四大门派聚会之所,听上去体面而排场,但七贤街其实就是一条普通长街,甚至算得上有几分昏暗狭隘。
街道两侧并没有太多商铺,大多都是些‘刀削面’‘泡馍’之类的晋地小食摊贩。
袅袅白气如烟缥缈而上,混着着夜空的落雪。
一盏盏油灯在街道两侧时有时无,带来仅有的点点光线。
这条长街略显清冷,三三两两穿着寻常布衣,结束一天工作的苦力人大快朵颐,除此之外便是偶尔路过,提刀带剑的江湖人。
小贩坐在摊位后,悉心照看着自己养活全家的物什,瞧见赵无眠,便挂起热情的笑容。
“客人来碗热乎乎的羊汤?”
“还是来碗面吧”
雪幕潇潇,铺洒在少有人行走的青石地砖上,无人铲雪,便在地砖上堆积成了厚厚的一层,一脚踩下去,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便留下一道深深的足印。
正派也不是傻子,不可能简单开个会还整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白首楼也只是开在此地的一处普通酒楼,只是比较封闭罢了。
赵无眠微微摇头,打量着四周摊贩,心底想着则是哪里有卖苏小姐喜欢吃的翡翠玲珑糕,不过这玩意儿听着就很昂贵,这里估摸没有。
想着他便有点愧疚,暗道苏青绮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却连点聊表心意的东西都没有,这几天又一直忙着赶路……
就在他琢磨要不要先在此地买点包子之类的吃食带回去给苏青绮时,便瞧见几位一看便武力不俗的高手正坐在四周摊贩的小桌上,他们面前摆放着吃食,却压根没动几口筷子,反而时不时朝其中一家卖‘刀削面’的小贩那儿看一眼,又或是警戒地看看四周。
赵无眠眉梢轻蹙,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位身着厚厚的素裙,肩上披着雪白狐裘的少女正端着小碗,一筷子一筷子夹着刀削面往唇里送。
单看装扮,只觉这位少女只不过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子,但她的一举一动无不带着贵气与雅意,面容更是美得不似人间,只是眉眼间总是带着三分愁绪,任谁看了也要心生怜惜。
这酷似林黛玉般的娇弱少女,可不就是洛湘竹?
藩王之女居然跑外面吃小吃……而洛湘竹旁边的桌上,还坐着一位中年妇人,桌边倚着一柄长剑,腰间挂着一枚形状与‘此间剑令’有几分相似的令牌,显然是剑宗之人。
料想洛湘竹是为了不让这群气势汹汹护卫吓到老板,才让他们在四周看着。
不过她怎么跑出来吃刀削面了,堂堂藩王之女这么接地气吗?
赵无眠琢磨着便朝那家刀削面走去,不过他想了想,还是往下压了压自己的斗笠,没打算告诉洛湘竹自己的身份……是想以旁观者的身份旁敲侧击问一问这位郡主到底是如何看待‘赵无眠’的,毕竟慕璃儿误会自己是湘竹夫君这事,说小不小,说大,还真挺大的。
洛湘竹自从与慕璃儿离开太原后,便自太原往北而行,沿途每座山,每个城都近乎去了一遍,算是以脚踏足晋北各地,也见识了一番晋北风光。
不过洛湘竹对此并不感兴趣……她天生哑病,又有一番能感知九钟的本领,所以从小燕王就带着她东跑西跑,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大离境内大部分地方都有她的足迹,可不就对这事儿兴致缺缺吗……
不过一路行来,愈发靠近北地,便能见到越来越多的难民……戎族来势汹汹,大离抵御他们,也没那么轻松写意。
住在边关附近的百姓便流离失所,往南边逃难,而后慕璃儿机缘巧合下,又是察觉本我堂在此时居然还想着搞事。
他们扮成大夫,乐善好施的员外地主,亦或是什么寺庙佛陀蛊惑难民心智,将这些居无定所的难民作为随处可丢的炉鼎用,偶尔见到天赋不错的便吸纳入宗,借此扩大势力范围,也不知谋求什么。
慕璃儿孤身一人一剑接连捣毁数个本我堂窝点后,才辗转带着洛湘竹来至忻州,这便被小西天的玄沧师太邀请而来,共同对付本我堂……反正去哪儿找九钟不是找啊,迟早要来忻州一趟,慕璃儿自然顺势答应。
也算是给了洛湘竹点休息时间,这些天跑东跑西,风餐露宿,她会点武艺,但不多,体力自然谈不上好,早便累趴了,只是性子温柔乖巧,才从未抱怨过。
如今来了七贤街,慕璃儿在白首楼开会,她便带着护卫出来吃顿刀削面……洛湘竹小时候来过忻州,燕王曾带着年幼的洛湘竹吃过这家店的刀削面,如今十几年过去,洛湘竹还记得这里的味道。
如今故地重游,算是怀念怀念曾经。
慕璃儿便派了一众高手贴身保护她,旁边那位中年妇人乃是剑宗护法柳叶琴,实力高深,顶级宗师,慕璃儿拜入剑宗时,先前五年便是在她的座下习剑……所以柳叶琴也算是慕璃儿的授业恩师。
洛湘竹吃着热气腾腾的刀削面,想对柳叶琴说这个刀削面的味道真的很好,香极了,与十几年前一模一样,您别光顾着警戒了,快吃吧。
不过这段话有点长,她得从取出贴身纸笔写好一段话……不过写就写,她早就习惯了。
柳叶琴望着这位燕王长女忽的掏出纸笔,眉梢微挑,却也没开口多问,而是依旧冷冷打量着四周,等洛湘竹写好示意给她看,柳叶琴的面色才缓和下来,柔声道:
“郡主先吃吧,我等在此地商讨大事,虽没有过分张扬,却也不曾掩人耳目,本我堂的贼人随时有可能出现在附近,还是当小心为妙……我不饿的。”
洛湘竹歪头想了下,只好加快吃面的速度,不过她身前一伙儿也来吃面的江湖客却是开始谈道:
“赵无眠夜闯大内,挟持皇后意图行刺,如今京师封城,刮地三尺,也不知抓到他没有。”
“谁知道呢,就算抓到了,等消息跨越千里传到忻州,也得三四天之后了。”
洛湘竹吃面的动作微微一顿……赵无眠的消息,她近来都快听的耳朵起茧子了。
只不过忻州可没有晋王那种享受八百里加急传递情报的待遇,所以无论是忻州江湖还是洛湘竹本人,都只是听闻赵无眠行刺皇后,逃出大内,而后京师封城的消息便没有了。
洛湘竹想着还有点心情复杂,赵无眠此人挟持她给晋王出馊主意,导致晋王的千里马被他当街抢走,害的晋王颜面尽失……这其中明显有一部分责任在她。
而赵无眠入宫挟持皇后,意图行刺,更是有谋逆之图。
虽然洛湘竹心底里其实很佩服赵无眠此举的胆气,但这些事若是没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便可一举敲定赵无眠其实就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反贼。
毕竟他把晋王和皇后都给惹了个遍,明显不像安分守己的大离‘良民’。
但赵无眠在与她交流时的温柔耐心,与那封信中娓娓道来的话语,总是让洛湘竹心底觉得,此人其实算不得恶人。
不过赵无眠行刺皇后这事一出,那任由洛湘竹怎么把他往好的想也不成。
一方是自己的亲叔,一方是挟持自己的反贼,该站在谁那边,根本就一目了然,洛湘竹也只能当赵无眠此前的温柔耐心,都只不过是他用以骗人的手段,也就是伪君子……行走江湖,这种人也很常见,洛湘竹幼时走遍天下,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对此也不陌生。
但偏偏慕璃儿曾问过她,赵无眠是否是她的情郎……这可把洛湘竹弄得手足无措,面红耳赤,连连否认。
想知道慕璃儿为何要这么问,她也只是略显尴尬地摆摆手,说自己误会了,后将此事解释清楚,慕璃儿又对她说赵无眠此人身份不同寻常,但总体而言与我们是站在一起的……属于友军。
但问及具体原因,慕璃儿又三缄其口,不肯同她讲……当然不能说,赵无眠护送洛朝烟事关重大,而慕璃儿又极为欣赏赵无眠此人,心底还存着要是哪天洛朝烟被杀了,万事休矣,就连忙把赵无眠绑回燕云护佑的念头。
所以不愿让更多人知晓赵无眠是‘护龙使者’,便是慕璃儿自己的‘私心’……毕竟知道这事儿的人越多,万事休矣后护佑赵无眠的难度就越大。
因此没有必要,慕璃儿自然不会将这话往外传……即便是洛湘竹也不例外。
所以洛湘竹心底才会极为复杂,一方面外界所有的信息都表明赵无眠此人乃是乱臣贼子,挟持她导致晋王千里马当街被抢这事,更是罪不容诛,但另一方面,慕璃儿又很信任他,洛湘竹心底也觉得他不太像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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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心绪,非一言两语能够说清,洛湘竹也只能先相信慕璃儿的话,认为赵无眠做这些事,应当有些内情,不过该提防还是提防,该防备还是防备,说不定是慕璃儿也被赵无眠给骗了……
柳叶琴瞧见洛湘竹一听这两个江湖客提起赵无眠便神情不对,还以为她是有点担忧这乱臣贼子,便微微一笑,安慰道:
“郡主可是在怕赵无眠?他不到一个月便对晋王,皇后出手,明显与皇家不对付,郡主身为燕王长女,说不定也在他的目标之中,此刻提防些倒也正常,不过郡主大可放心,你在此地便无人胆敢对你出手,便是赵无眠出现在此地,也定叫他有来无回。”
洛湘竹微微颔首,放心了些,便在此时,踏雪而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洛湘竹与一众护卫闻声看去,只见一位斗笠刀客身着青衫,手肘略显随意地搭在腰后斜跨的横刀之上,走姿平稳,气质洒脱,走在雪幕中,其实还有点出尘的魅力。
但柳叶琴与护卫们均是心底微凝,在场几人都是高手,单看走姿便知此人强得可怕,眼看这人朝刀削面馆而来,均是不着痕迹握上兵刃,心底凝重到了极点。
洛湘竹看不透斗笠刀客的武艺,只觉得这人走起路来有几分熟悉,但细细回想,又想不出这人究竟是谁。
眼看刀客距离此地愈发接近,柳叶琴的额前都浮现了一丝细汗,气氛凝而不散,僵硬肃杀。
洛湘竹都不敢嗦面了,有些怕怕地把臀儿往椅子后挪了挪。
便在此时,那刀客从怀中取出‘此间剑’剑令,“诸位勿怕,我也是剑宗之人,瞧见湘竹郡主如此坦然坐在此地吃饭,有点心忧她的安危,才来此一观。”
赵无眠为了防止慕璃儿认出自己,用‘传音入密’的法门,刻意改了自己的声线……毕竟‘传音入密’本就是内息在喉间流通的秘法,这用法也算是开拓了,只不过目前赵无眠还做不到模仿他人声线罢了。
‘此间剑’剑令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是轻舒一口气,这令牌乃是慕璃儿的贴身令牌,整个剑宗只有一枚……若是被抢,慕璃儿当即就会书信通报全宗上下,如今慕璃儿既然没有如此做,那就只能证明这位刀客的确与慕璃儿有极深的关系……都深到慕璃儿把令牌都交给他了。
柳叶琴长身而起,站起身微微拱手,态度冰冷,“慕剑主的剑令不是没有仿制的可能,我想检查一下,可否?”
青衫男子微微颔首,抛出剑令。
柳叶琴接过,上下打量一眼,又细细摩挲片刻,才终于露出笑容,卸下心防,将剑令抛回给赵无眠,“剑令不假……敢问阁下何许人也?我入剑宗三十余年,从未见过阁下这般高手。”
“受慕剑主所托,外出执行机密,此刻人多眼杂,不方便透露……”
柳叶琴柳眉轻蹙,出于谨慎刚想继续追问,便又听赵无眠道:“平阳分舵的舵主楚长东应该提起过我。”
此话一出,柳叶琴才恍然大悟……楚长东的确将小西天的事简短概括了一下上报给了剑宗,说过慕璃儿在外收了名弟子,武艺高强,刀法入神,还赐了他剑令,只是没提那位弟子的姓名与各中敏感细节,说是机密。
如此看来,那位慕璃儿新收的徒儿,便是这位了?
男性,年轻,使刀,执行机密任务,武艺通神……特点都对上了。
那这是自己的徒孙啊。
柳叶琴顿时便乐了,连连朝赵无眠招手,“来来来,这边坐,吃饭了没有,为师给你点份刀削面?”
赵无眠与洛湘竹均是微微一愣,这半老徐娘怎么突然对他这么亲近……不过赵无眠也乐于如此。
他在洛湘竹对面坐下,微微摇头,“不了,我有些事想问湘竹郡主,问罢便去白首楼寻慕剑主。”
“什么慕剑主,你该叫师父。”
“嗯……我待会就去找慕师父。”
柳叶琴又指了指自己,笑吟吟道:“唤我一声师祖听听。”
“嗯?”赵无眠打量了眼这位半老徐娘,猜出了她的身份,便无奈道:“师祖。”
柳叶琴顿时更乐了,笑嘻嘻的。
而后赵无眠才将视线投向洛湘竹,斗笠微斜。
洛湘竹坐直了几分,眼神带上几分严肃,虽然不知道柳叶琴为何让赵无眠如此称呼,但她如此说,那多半错不了。
所以这位斗笠客,算是自己的师弟……自己是她的师姐,自然该有师姐的威严。
却听赵无眠开口便问:“湘竹郡主可是认识赵无眠此人?”
洛湘竹微微一愣,搞不懂这位小师弟问这作甚,但师姐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所以她将自己面前的小碗往旁边推了推,取出纸笔,认认真真写道:“认识……怎么啦?”
写罢,洛湘竹还没给赵无眠看,又连忙在纸上补充道:“师姐是哑人,不会说话,只能如此交流,莫怪。”
她担心赵无眠等的急,写的匆忙,但抬眼一看,只见赵无眠并未催促,只是静静等着她写完,见她收笔,才投来视线看她写了什么。
洛湘竹微微一愣,这幅耐心的模样,加上有些熟悉的身形,让她想起了赵无眠。
不不不,赵无眠此刻还被封锁在京师,自己这位小师弟怎么可能是他。
赵无眠微微颔首,解释道:“曾听师父提起过他,而赵无眠此人当街夺马,行刺皇后,听说还与幻真阁和太玄宫有点不清不楚的牵连,我想抓他……”
说着,赵无眠压低声线,用‘传音入密’的法门道:“师父曾言,湘竹郡主与赵无眠似乎有些不清不楚的男女纠缠,接下来我想去缉拿赵无眠此贼,若是湘竹郡主与他确实有染,那我便不去了……郡主放心,此乃传音入密,不会害了你的风评的。”
洛湘竹略显错愕,而后听闻是‘传音入密’才放下心来,转而在纸上写道:“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若师弟想缉拿他,尽管施为……”
而后洛湘竹想起了慕璃儿曾言赵无眠是友军的事,好像也不能随便让师弟给他抓了,便又写道:“不过他能自大内冲杀而来,定有一身高强本领,你待会儿既然要去寻师父,便问问她的意见。”
赵无眠见状,微微颔首,那看来就是误会了,待会儿再去问问慕璃儿,双重保险,这事儿估摸也就翻篇了。
念及此处,赵无眠才长身而起,朝周围拱了拱手,转身正欲离去。
洛湘竹由此瞧见赵无眠斜跨在后腰的横刀,虽用黑布包着刀鞘,但刀柄露在外面。
洛湘竹眼里先是浮现几分困惑,继而她的瞳孔便顿时瞪大。
无恨刀,乃先帝当年靖难时期所用佩刀,但他登基为帝后,便将此刀放在太极殿下,从未外出示人,因此见过此刀的人并不多,即便是当年靖难之役的参与者,如今过去十七年,也忘的差不多了,更何况,这刀很有名,仿制者不计其数,在一众赝品中,自然少有人能认出真品。
但洛湘竹曾去大内住过一段时间,亲眼见过此刀,她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所以她无比确信,这就是当年摆放在太极殿下的无恨刀。
而用此刀者,江湖人尽皆知……赵无眠自太极殿下,寻得无恨刀,挟持皇后,自万千禁卫中冲杀而出。
洛湘竹娇柔的神情顿时带上不可置信与惊骇,这,这位忽然出现的刀客,就是赵无眠本人啊!
洛湘竹的心尖儿顿时紧紧绷住,戒备谨慎到了极点,内里的贴身衣物更是一瞬间被冷汗浸湿。
无论慕璃儿的说法是什么,只要她给不出具体缘由,那根据赵无眠所行之事,洛湘竹都该万分防备。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居然会在此地见到赵无眠这挟持过她的乱臣贼子。
便在此时,刀削面馆前,小跑着来了一位身着布衣木钗,怀里抱着个小包裹,面色恳求,浑身是雪的年轻女子。
她先来到距离面馆门口最近的两个江湖客前,怯生生地小声问道:“敢问两位大侠,可是要去雁门关的侠客营?”
侠客营,就是边军将士专门为想要外出抵御戎族的江湖客设立的地方……江湖客空有武功却无军纪,不适合入伍砍杀,只得在侠客营的集结下,执行外出破坏后勤,刺探情报之类的工作。
那两位江湖客也知道,瞧见布衣女子神情恳求,又打量了眼她平平无奇的外貌,而后才道:“是有几分想去侠客营抵御戎族的意思,不知姑娘是想……”
那位女子神情一喜,但即便如此,嗓音还是柔柔弱弱的,她惊喜到说话都有点结巴,
“小,小女家住蒲州,六月与我家相公成亲,而他曾在江湖学得几年武艺,小有名气,名唤程大河,是用刀的,很厉害!他听说了戎族正在扣关的事,三个月前就启程去了侠客营,往常他每个月都会给我寄信,说是自己割了几个戎族的耳朵,领了多少赏钱,
去时,我家屋前的梅花正好大开,但如今梅花都落光了,也不见他回来,这个月也没寄信……”
说着,这位看上去和苏青绮其实也差不多大的程夫人语气便低沉下来,“小女担忧他出事,又想到他去时,甚至都没有带一件厚实的衣裳,便缝了几件衣服……便希望二位大侠去侠客营时,能否将这包裹送给他……”
说着,程夫人双手递上带有补丁的小包裹,勾出一丝讨好似的笑容,“我家相公寄来的赏银,我都存着,有四十两银子,都在包裹里,如今尽数送给二位大侠,只求大侠能将衣物送给我家相公,再让他给我回一封信,让小女知晓他还活着……”
四十两银子,专门跑二百多里去一趟侠客营,找到可能已经遭遇不测的程大河,期间或许还要去关外和戎族厮杀……这显然不是一笔好买卖。
因此两个江湖客微微挥手,“夫人还是另寻他人吧,我们武艺不佳,其实也没那么想去侠客营。”
程夫人闻言,顿时神情微变,眼眸浮现几分雾气……不过她是从蒲州一路北上,来至忻州,已经跑了百里路,明显是一路问,都惨遭碰壁,才会自己来跑到这来。
如今再度遭到拒绝,她也只是默默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挤出一抹笑容,朝两位江湖客行了一礼,正欲离去,继而便瞧见刚刚站起身的赵无眠,心底泛起一丝希望,而后又想到自己已经来了忻州,再跑二百里就能去边关……
就算继续问,多半也只会碰壁。
她微微摇头,收回视线,转身便踏入雪幕中。
不过赵无眠瞧她看来,便是道:“我可以帮你送去。”
程夫人微微一愣,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洛湘竹正欲悄悄写字,告诉柳叶琴此人乃是赵无眠,闻言也是略显错愕,抬眼看来。
却听赵无眠道:“你没习过武,一介女流,想从忻州去边关,得跑二百多里路,姑且不论你路途中会不会碰见土匪,单单你的身体就撑不住……正好我要去边关一趟,便替你送过去吧。”
程夫人满脸不可置信,甚至在想赵无眠是不是想拿了行囊里的银子便将此事抛于脑后。
说着,赵无眠右手肘倚在横刀上,向前几步,左手接过小包裹,稍微掂量了下,而后问:“程大河多高,长什么样?用什么刀?有什么特点都同我讲讲。”
说罢,他又从包裹里取出那四十两纹银交到女子手上,“程大河用命换来的银子……夫人还是拿来修缮修缮家中家具,亦或是给自己买几件首饰吧。”
闻听此言,那程夫人直勾勾盯着赵无眠看,眼睛瞬间就红了,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她语气哽咽,结结巴巴说完了程大河的特点,才带着哭腔,委屈问:“少,少侠为何帮我?”
“家妻估摸与你一般大,夫人让我想起了她。”赵无眠微微一笑,将包裹背在身后,而后又道:
“何况我本就打算去边关,此事不过顺手之义,无伤大雅,只是去边关前,我还有私事要处理,可能要迟几天,可否?”
程夫人连连摇头,泪如雨下,鼻子通红,“少侠肯帮忙,已是莫大恩情,迟几天,早几天,尽力而为便好。”
赵无眠又道:“夫人带着银子回蒲州去吧,否则程大河的信到了,你却不在,那该多糟糕。”
话音落下,赵无眠转身而去,出了面馆,踏进雪幕与夜色之中,踩雪而行。
那程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呆滞了片刻才恍然想起什么,大喊着问道:“敢问公子名讳?等我家相公回乡,定带着他登门拜访。”
“天下有心人,皆是无名氏……等程大河回来,你与他安心生活便是,无需拜访。”
此话落下,赵无眠已消失在雪幕间。
赵无眠自然不可能在洛湘竹面前报出名字,此时也没必要用假名。
柳叶琴望着赵无眠离去,眉眼间浮现几分赞许,而后便瞧见身旁的洛湘竹呆滞着愣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她却是握着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柳叶琴还以为洛湘竹是有话说,便凑上去看,“郡主想说什么?”
洛湘竹回过神来,却是连忙用下手捂住纸上已经写下的‘此人是赵无眠’六个字,而后匆忙站起,将手上白纸揉成纸团。
“嗯?”柳叶琴一脸茫然。
却见洛湘竹眸间不知怎么带着几分雾气,而后思索片刻,又掏出一张新纸,写道:
“师弟要去白首楼寻师父……我们也跟过去吧,我吃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