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半天,韦孝宽对着苏绰问道:
“将军以为,豪族是祸乱之源吗?”
苏绰摇了摇头,他说道:
“将军以为吏治败坏,才是祸乱之因。”
韦孝宽将信将疑,但是也觉得苏泽不可能喊出这样的口号。
如今苏泽帐下的文官,武功苏氏兄弟也都是世族出身,封述是渤海封氏子弟,而自己是京兆韦氏。
还有姑臧贾氏,陇西李氏,这些家族出仕苏泽,才能将五州一郡的地盘。
要不然就算是苏绰活活累死,也没办法治理这么大的地盘的。
再说了,苏泽是朝廷册封的平西将军,又怎么会公然说出敌视豪族的话来。
只不过这套王朝兴衰的论述,又是历史的总结,又像是对现状的预言,就仿佛是佛家所说的轮回之说,有着浓浓的宿命感。
韦孝宽也理解了,为什么苏泽将清吏治作为治政的第一要务,不惜得罪一些豪强大族,也要换下那些不合格不称职的官员。
韦孝宽叉手向苏绰说道:
“卑职受教了。”
苏绰点点头,土地和人口问题,他和苏泽在郦道元门下求学的时候就有诸多论述。
苏泽推行三长制,坚持给百姓授田,如果不是他所占据的五州一郡都是地广人稀的边疆,这是根本推行不下去的。
苏绰也很好奇,如果苏泽占据关中,又或者日后有机会染指河东,面对满地的豪族,他又要如何处理土地问题?
苏绰不知道,不过现在为止,苏泽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苏绰也只能告诉自己不要杞人忧天。
苏绰叹息一声说道:
“国朝规定的田税是十税一,但是为了维持军府的开支,我已经将五州一郡的税加到了十税三,可是百姓依然认为是这是仁政,由此可见原来的地方官府都已经将税收到什么地步了。”
韦孝宽深以为然,这些年不断用兵,比起当年文明太后推行三长制度的时候,苏泽收取的田税是很高的。
除了田税之外,百姓也有需要承担的府兵义务和工程徭役。
但是苏泽有一点,就是无论是田税还是需要承担的徭役,都是和百姓约定好的,三长奔波于乡里,每个月的旬末,都会将所有的百姓代表集中在村里广场上,宣布各家分担承受的徭役。
而到了征收田税的时候,县里的户曹吏也会在三长的互相监督下,将各家应该承担的田税当众入库。
这样的税赋比例,竟然也要比之前朝廷加派给普通自耕农的税赋低,百姓竟然认为这是平西将军的仁政,这都让制定税率的苏绰觉得良心不安了。
苏绰看向韦孝宽,叹息说道:
“如今是天下动乱的时候,我制定了这么高的税赋,若是后人能够将税赋降下来,轻徭薄赋那就好了。”
韦孝宽看向苏绰,对这位军府长史是真的佩服,他说道:
“能给五州一郡百姓安身之地,百姓已经感激将军了。”
苏绰点点头,目前也只能如此了。
——
孝昌元年,五月,于谨护送陈留公主的送亲车马,终于抵达了永乐城。
苏泽在永乐城外,接受了元佛陀带来的婚书,接着将永乐城外的瓮城百尺楼,作为陈留公主临时下榻的地方,这里就作为陈留公主的娘家,婚礼的时候她就从这里出嫁。
北朝民风再开放,没有成婚之前苏泽也不能和陈留公主见面的,毕竟诗经中那些未婚男女野合的诗句,也都是描述的上古时代了。
陈留公主以却扇遮面,远远的和苏泽见了一面,算是解了一下相思之苦。
对于陈留公主带来的禁军、工匠和他们的家属,苏泽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临时安置的营地,他们迅速被安置进去。
从进入夏州开始,元佛陀就感觉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氛围。
安全。
胡琛退回了泾州,但是华阴城内的北海王被打怕了,不敢出城清剿叛军,导致整个华州四处都是匪盗。
当然没有哪个不开眼的会抢劫于谨护送的送婚队伍,但是沿途见到的烧毁的村庄无数,给元佛陀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他是能一骑当千的战场猛将,但是战场上的厮杀那是你死我活,普通百姓遭受凌虐,那是元佛陀于心不忍的。
他有佛陀之名,自然是心存慈悲的。
但是进入夏州以后,百姓安居乐业,能够看到大量开荒的土地,整齐有致的村落,这都让元佛陀产生了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元佛陀随着于谨,又得到了苏泽的热烈接待。
元佛陀是广阳王世子,地位是高于苏泽的,但是他见到苏泽后,对着苏泽拜道:
“苏将军能保境安民,这才是天大的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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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泽一愣,他也想到当年那个憨头憨脑的元佛陀,能说出这样的话。
但是这句话他非常受用,将元佛陀拉起来说道:
“我们当年在洛阳的时候,苏泽可是蒙受世子很多照顾,如今朝堂又让世子送婚,用佛家说法,那真是天大的缘分!”
苏泽也听随从报告了,元佛陀誓死保护陈留公主,他虽然不是于谨那种能领兵的帅才,但是这份勇武有也可以做典韦那种冲锋陷阵的猛将了。
当年在洛阳的时候,苏泽就对元佛陀印象不错,这次起了招揽的心思,更不想要让他走了。
元佛陀性格憨直,但也不是傻子,他来西北的时候,父亲元深也曾经嘱咐过他,如果苏泽真的能治理好地方,那就留在苏泽那边不要返回洛阳了。
元佛陀当时还很奇怪,早些年是父亲让他结交苏泽于谨,前阵子又在朝堂上攻击苏泽。
现在又让自己投靠苏泽。
但是感受了父亲诀别的意思,元佛陀也没有追问。
那时候朝堂还没有任命元深领兵出征,后来传来消息,知道元深被任命为北讨大都督,元佛陀对着洛阳方向叩首,明白元深那句话的意图。
苏泽试探性的问道:
“如今关中道路不畅,世子在夏州待些时日再回洛覆命吧?”
元佛陀点头,苏泽拉着他的手说道:
“当日我们在洛阳,也是和思敬字这样同游的,今日且上酒来!”
元佛陀突然说道:
“将军,在护送公主北上的时候,我曾经收留了一些想要来投效将军的人,其中一个人有些意思,将军先见过此人再饮酒?”
于谨也在一旁帮腔说道:
“将军,那人确实有点意思。”
苏泽被勾起了好奇心,他说道:
“既然你们都说此人有意思,那就饮酒之后再见!”
元佛陀嘴笨,他看向于谨,于谨憋了一会儿说道:
“此人是北海王麾下的谋士,因为献策战于沙苑,战败后被北海王驱逐。”
苏泽对于沙苑之战也有些了解,知道北海王先胜后败,这样的谋士能有什么本事?竟然能被北海王这个草包驱逐。
苏泽挥挥手说道:
“那今日饮酒,明日再将世子带来的人,一并见吧。”
于谨也不是很擅长言辞,他有些着急的说道:
“将军,这个王思政是真的腹有沟壑,还是请您见一见吧。”
王思政?
苏泽愣了一下问道:
“可是太原王氏的王思政?”
于谨和元佛陀对视了一眼,他们不知道苏泽是怎么听说王思政的名字的,他们点点头。
苏泽立刻说道:
“见!现在就见!”
于谨和元佛陀都感到疑惑,这王思政这么有名吗?怎么能让苏泽的态度大转弯?
元佛陀立刻让人将王思政带了进来。
沙苑之战后,北海王将罪责都扣在王思政头上,直接革去了他军府的职位。
如果不是王思政出身于太原王氏,北海王可能就砍了他的脑袋治他的罪了。
但是王思政被革职后,也在华阴城内混不下去了,后来听到了元佛陀护送陈留公主北上,王思政心一横,从华英城内逃出来,沿途拦截了元佛陀的队伍,请求元佛陀将他带往苏泽面前。
在和王思政交谈之后,元佛陀觉得这是个人才,又推荐给了于谨。
于谨和王思政交谈后,也觉得这个年轻人虽然有些纸上谈兵,但是对于兵法上还是有些天分的。
苏泽见到了一个白衣的年轻人,虽然风尘仆仆,但是难掩其秀朗之气。
苏泽暗暗嘀咕,也不知道是不是北方民族融合的缘故,按理说他的相貌已经不错了,但是和自己这帮手下比起来,就显得有些平平无奇了。
如果和高欢尔朱荣这种第一流的帅哥比起来,那就差的更多了。
不过苏泽并没有直接招揽王思政,他好歹也是大魏平西将军了,而王思政不过是个因为过错而被北海王驱逐的士人。
拜见了苏泽之后,王思政面对苏泽神态自若,这份气度确实有点历史名人的样子了。
苏泽问道:
“于将军说,你要求见本将军?是想要在我平西将军军府出仕吗?”
王思政再次叉手说道:
“在下求见将军,并非为了仕途。”
“不是为了仕途,那是为何?”
就连于谨和元佛陀都疑惑了,一路上王思政想尽办法和他们结交,就是为了求见苏泽,竟然不是为了出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