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紧核心,收紧核心,加油!脚尖绷紧,手臂仿佛是向后挥剑一样。”
“身体回收时吸气,发力时呼气!做完这个,等会儿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1、2、3、4、5……坚持,坚持,一成,你最棒的,十二个一组。还有最后六个,不要停!”
大坂,胜子家中的地下室健身房内。
酒井一成正在上着操课。
金发阿姨则在旁边挥舞着毛巾。
她脸上的神情在鼓励丈夫加强锻炼的温柔妻子与为了防止牛排品质下降,花纹不漂亮,鞭策驱赶懒在地上不愿意动的散养胖和牛的冷酷牧场主之间,毫无缝隙的自由切换,大声吆喝的指导着工作。
酒井一成则可怜巴巴的趴在酒井太太的脚底……的健身滑床之上,挣扎着不住扭动。
酒井大叔从封闭式减肥营里成功出栏以后,健身教练还为他量身制定了一系列后续的生活化减脂训练课,并要求家属加强日常的监督督促。
金发阿姨要求老公每天饮食打卡,便源自于此。
教练说。
像酒井一成这样“超大只”的减肥选手,不适合粗暴的直接进行高强度的跑、跳类锻炼。
心脏压力太大,也容易损伤膝盖。
尽量以慢的,静止的,柔性的核心力量训练为主,并搭配每天30到40分钟的有氧。
酒井太太每天都有做健身操的习惯。
家里的器械设施也很全。
她时不时的周末就飞回一蹚日本,和酒井一成过过二人世界,顺便检阅一下丈夫的减肥成果。
就比如现在——
明显老婆不在家的时候,酒井大叔偷懒没有认真的锻炼。
如今被抓了个现行。
他现在正在做的这个动作叫做“大超人”,趴在核心床上,用腹部把身体架起来,腰部和颈部都要紧绷,把身体收成一条直线,双手握住前方的弹力绳,以挥剑的姿势向后挥舞,最终收拢到背后。
经验丰富的健身选手,比如酒井太太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身体的核心一起发力,身体呈一张绷紧的弓。不光腰椎和颈椎也能锻炼到,而且姿势十分的优美,就仿佛悬浮在空中,划破空气自由飞翔的超人一般。
酒井大叔明显就不行了。
他就像一只肚皮被冰块卡住,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的胖海豹,在核心床上扭啊拱啊,双手双腿在那里乱扑腾。
“死掉啦,死掉啦……真的要死掉了。”酒井一成大口大口的喘息呻吟着,看上去都快要练的吐泡泡了。
听到他的抱怨。
旁边上门指导动作的健身操私教明显有点犹豫,看了酒井一成,又把目光转向陪伴训练的酒井太太。
酒井一成这样的重要客户。
人家但凡表示有任何的不舒服,她就只好要让对方休息。
不管是真的难受,假的难受,她都不敢冒风险。
所以这课程上是上了,但一直练的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放心,继续练,我看着呢。你心率连140都不到,现在还能大声的说话。说明训练强度连乳酸阈值区间都没达到。”
可酒井太太是谁?
她才不会吃这一套装可怜的伎俩呢。
酒井一成一拍肚皮,金发阿姨就知道老公要拉的是什么样的屎。
想偷懒连门都没有。
“坚持下来,过了这个劲儿好了,我相信我的拜伦一定能做到的。”她蹲下身,为丈夫擦了擦汗,语气和动作是那么的温柔,却分明是冷酷无情,不容商量的神情。
酒井大叔的脸色瞬间一苦。
小眼睛叽里咕噜的斜过去,偷偷瞄了老婆两眼,知道今天说什么也要逃不掉了。
只好深深的吸气,挣扎着趴在核心床上继续扑腾。
练着练着。
放在一边桌子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忽然亮了。
酒井太太伸头看了一眼上面的电话号码,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您好。”
“请问是酒井一成先生嘛?”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现在有一点忙,我是他的妻子。请问您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
“酒井太太您好,我是米卡·唐克斯,2023年新加坡双年展的国际策展人,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如果忙的话,我可以过一会儿……”
“不用不用。”
酒井太太神色瞬间有一丝微妙的改变,“麻烦稍等一下,我现在就帮您叫他。”
她捂住电话的话筒,看向身边的操课教练。
“不好意思,需要暂停一下,我要和丈夫私下谈两句话。”
私教小姐很懂事,微微一躬身,就退了出去。
“是新加坡双年展方面打来的电话,对面是本届的策展人唐克斯。”等地下室的门重新关上,她才轻声和丈夫说道。
早在电话铃声响起的那一刻。
酒井一成就已经抓住这个机会,很机敏的一滚身,从核心床上弹下来,四仰八叉的在垫子上躺尸去了。
听到老婆的话。
虽然还在艰难的喘着粗气,抱着旁边装着电解质饮料的水袋吸管撮个不停。
他的大眼皮却立刻眨了两下。
“那个,那个……看样子,胜,胜子今年的……画展稳了。”酒井大叔瞅瞅老婆,伸出舌头捯饬着气息。
酒井太太点点头。
丢给丈夫一个“看你的表现了”的眼神,将手里的电话递给了他。
“唐克斯先生,您好。”
酒井一成的肚皮一阵起伏,努力先让呼吸归于平静,这才打开免提,用沉稳的声音说道。
“久仰大名啊,您16年的时候,在泰勒美术馆举办的专项美术展,我还专门跑去看了呢,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世界树之影’的特别展区,大爱。我很喜欢您‘用态度取代形式’的策展理念。可惜,那天我们错过了,一直没有机会见面。”
“酒井先生,这话您说的谦虚了,我才应该是久仰大名。行业内都是策展人追着艺术家跑,做的再好。我也不过是承载艺术家思想的容器嘛。”
办公室里,唐克斯的语气肉乎乎的,露出了八颗牙齿的标准化营业笑容。
丝毫感受不出,这和刚刚那个在投影屏幕前口沫横飞的大喷子,竟然是同一个人。
他的话风一转。
“不过嘛,这个遗憾倒是可以弥补上了。几个月前,组委会给酒井先生发过担任评委的邀请函,被拒绝了。我当时还觉得,酒井先生您事务繁忙,日理万机,看不上新加坡双年展这种小画展呢。没想到,您倒是给我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唐克斯笑呵呵的说道:“我想今年八月份,我们会有充足的机会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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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份。
自然说的是新加坡双年展。
酒井一成会去新加坡双年展的原因,也肯定是在展览上看自家闺女去的。
唐克斯话语中的意思不言而明。
酒井一成和酒井太太的神色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在唐克斯的电话号码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的那一刻,胜子成功入围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总不可能,人家策展人专门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要说“酒井一成是么?久仰久仰,我知道你很牛逼,不过,我还是把你女儿的稿给拒了,惊呆了吧,老子是不是更牛逼!快夸夸我。”
艺术行业里确实不乏脑回路不正常的疯子。
但也不带这么缺心眼的。
纯傻缺嘛不是?
酒井夫妇互相对视了一眼。
有心理准备是一码事,
该开心还是很开心的。
胜子肯定不会缺普通的艺术资源,但到了新加坡双年展这种层次,还是非日本本土的国际大展,也算不上是唾手可得的普通资源了。
如果她自己水平实在太差。
就算酒井一成强行给她塞进去了,也会引来诸多非议。
他们本来还准备再酝酿酝酿,等到下一届的横滨三年展,将胜子推出道的。
谁想到这短短半年的时间,女儿的绘画水平就再次获得了脱胎换骨的提高。
十八岁、新加坡双年展、海选突围。
这些名字加在一起,不管这个海选突围,有没有因为她姓“酒井”的成分在其中,都是前途无限的结果。
女儿棒棒哒!
金发阿姨笑眯了眼。
酒井一成骄傲的有想要哼哼两声的冲动,还是忍住了,沉稳的回答道:“我非常感谢。只是希望让她入围这件事,没有让您感到为难。”
“可不要误会哦,她能入围与她是你的女儿可没有任何关系。她的作品实在太让我印象深刻了,温暖、清雅、恬静,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是整个海选里出现的最让我期待的作品。这样的作品不能入围,才是我的不公允。”
“很多评委和观众看到那幅画的时候,都一定会有同样的想法。我想,仅仅入围可不是酒井小姐本次画展的终点。”
唐克斯半真半假的恭维了一句。
“我是在整理入围画家名单的时候,才注意到了她的名字,一查才知道,竟然是您的千金。网上说,她今年才只有十八岁?我是实在太好奇,怎么样才能教育出这样优秀的女儿,才直接冒昧的打电话过来,将她入围的消息亲自通知给您。”
“不,她还是太年轻了一些,很多东西都很青涩,我甚至不知道过早的让她出现在国际画展的聚光灯下,对孩子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酒井一成谦逊的说道,“只是她自己非常想要参加今年的狮城美术展,我们拦不住。能遇到一位您这般慧眼识珠的策展人,是胜子的荣幸。无论结果如何,这个机会都足以让她铭记一生了。”
双方谁也没提展台、展位之类的事情。
似乎这真的就只是一通通知酒井胜子入围的普通组委会来电。
CDX艺术总监与唐克斯沟通的时候,可以赤裸裸的要求特殊对待,对于画廊来说,艺术展啥的,本来就是高度商业化的事情。
一切都是半公开的利益交换。
某些展览和几乎所有艺博会,好的展台甚至全都是面向画廊公开拍卖的。
但换成艺术家和策展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便会相对含蓄一些的。
毕竟都是文化人嘛。
唐克斯要是提起这些事情,有邀功讨赏之嫌,而要是酒井一成开口便要这要那的,则会显得得寸进尺。
不好看。
万一这通电话从哪里传出去了,也实在不好听。
艺术节就像唐代的科举,既然不糊名,有些内幕人情的往来,便是非常难杜绝的。
古往今来都是如此。王维走玉真公主的裙带关系,当了状元。华托、布歇也都是走的蓬巴杜夫人的门路,才在巴黎的官方社交圈里大放异彩,在画展上一鸣惊人的。
但是这种事情,真的搞的太直白,赤裸,也会显得难看。
说白了。
CDX画廊有一个特殊展台,对普通画家是不公平的。
酒井胜子的老爸叫酒井一成,对普通画家也是很不公平的。
这就是艺术的阴暗面。
而阴暗面永远都是阴暗面。
它不会因为胜子是顾为经的女朋友,不会因为酒井一成没有直接了当的讨要什么特殊对待,就在道德色彩上有什么改变。
大家都没有明说。
双方心里却很清楚的知道,既然打了这通电话,分配给酒井胜子的展台便一定是差不了的。
就算不是最核心的,也是海选画家里最好的那批。
一切尽在不言中。
酒井太太戳了一下丈夫的肚子,悄悄的做了个口型。
酒井一成晃了晃大肚皮表示晓得晓得。
“那个啥,不知道有件事情放不放便问一下……唐克斯先生,我有一个晚辈,也通过了第二轮海选。他是个挺有想法的小孩子,但是和胜子一样的问题,太青涩了。年纪太小,想法太多。我担心他有点驾驭不住自己的画法。不管能不能入围都没关系。但是机会难得,能请您这样艺术界的前辈,给他提一点接下来创作的建议嘛?”
唐克斯笑了一下。
酒井一成说的客气,但这自然肯定不是真的在批评谁。
“叫什么名字?”
唐克斯问道。
不怕说的含蓄,就怕没要求。
酒井一成既然专门开了这个口,就算对方是已经被淘汰了的选手,只要别画的实在烂泥浮不上墙,他也愿意捞一把,给一个入围的名额。
“顾为经,作品的名称应该叫做《阳光下——》。”
“《阳光下的好运孤儿园》么?那幅结合了油画和中国国画画法的作品,也是您的晚辈的?”
谁知。
不等酒井一成说完。
唐克斯就直接惊讶的接口。
“是的,他是我女儿的男朋友。”酒井一成的语气有些腼腆,“您有印象?”
“有印象,当然有,呵——”
唐克斯撇撇嘴。
他就说嘛。
今年双年展哪里会有那么多突然冒出来的黑马,原来萝卜叶下面都连着根呢!
有些人看上去是株漂泊无依的小野草。
拔啊拔啊。
搞不好就拔出了一只两百多斤的滚圆大胖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