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昂温坐在学校的天文台上。
夕阳如燃烧的流星一样,向着远方的云海缓缓坠落,一丝风也没有,悬浮的云层如被时间所凝固的火焰。
德威是一所自诩西装男人的盔甲的英式学校。
没有古板到某些老牌欧美公学,到了21世纪,还把爱德华七世时代带小尾巴的燕尾服当作写在校规里学生常服的地步。
但他们的夏季校服依然和欧洲的本部一样,配备有衬衫领带,绣着校徽的单排扣正装外套。
三件套一丝不苟。
少了一样,就缺了体面。
这样的校服在高纬度的欧洲,恰好能彰显小绅士们的风度。
在缅甸的热季,就显得太过闷热了。
好在,私立学校的设施永远是最好的,包括恒温气膜网球馆在内的每一所设施都配备了大功率的中央空调。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书上有写过,东夏古代的高官显贵没有冬天,王候公卿们在财富和权力的堆积中,在对平民的压榨和驱使中,四季如春。
而在热带的缅甸。
一切都反了过来,真正的富裕人家的生活是没有夏天存在的。
他们的家里二十四小时开着冷气,学校里也整日整日的开着空调,教学楼里就有卖冰饮的水吧。
每天还有保姆、司机开着专车接送。
你在红绿灯边的老旧公交车里,一边擦着汗,看着身边停下的沃尔沃或者宝马轿车后排上衣冠笔挺穿着正装以及套裙的德威学生。
只看衣服,就能感受到财富所带来的压迫力扑面而来。
一个天空,两种气候。
泾渭分明的社会阶层。
这就是德威校方所想要营造出来的“尊贵”概念。
贵族学校里的学生所需要的汗水,是那种在20c的恒温体育场里,上完一节网球课后流下的汗水,而不是在大太阳下从事体力劳动,所带来的汗流浃背。
但是。
即使德威学校财大气粗,也有些是每年以百万美元为单位来计算的电费,所照顾不到的地方。
比如天文台用来观看环形山和土星环的露天平台,就没有冷气设备。
这里能看到整个学校周边的繁华景色,流淌的金色仰光河带子一样的从视野远方穿过,地平线的一半是苍茫的原始丛林,另外一半,则是蓝色的大海。近处则是仰光为数不多的几处能称得上繁华的商业区域,餐馆,商店。
引进德威学校,便是吸引高消费人群,购买周边房地产的市政规划的重要一环。
当太阳西沉而下,夜色彻底笼罩世界的时候,那幽幽亮起的璀璨霓虹灯光,会比白天的仰光河更加波光粼粼。
天地就像是被银河和灯光夹在中间。
温度宜人的时节,天文台同样是校园里情窦初开的男女恋人的约会胜地,两个人在灯火下读书,靠在一起从一对耳机里分享音乐。
比进行爱的一发的阅览室,更加浪漫的纯粹,纯粹的浪漫。
那样的浪漫是从来没有苗昂温的份的。
“大概顾为经和珊德努曾无数次的来过这里。或许蔻蔻也和她的众多男女朋友们来过。”
苗昂温每当想到这一点,他胸中反而有一种带着奇妙刺痒感的痛快。
他反而常常会在闷热的傍晚,来到空无一人的天台。
蔻蔻讨厌过于强烈的阳光,舞蹈崇尚白皙如玉的肌肤,过度强烈的紫外线会损害她细腻的肤色。
身为卧室里唯一的降温设备,是一台二手风扇的穷苦人家的孩子。
忍耐这样的阳光,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现实是生活最好的导师。
“你千万别学他这样虚荣的样子,猪鼻子插大葱。学人家穿高级礼服,结果连怎么系扣子都不知道……”
“才挣了几个钱,就在大家面前装大尾巴狼,谁知道你的钱是怎么来的!”
“苗昂温这种又脏又丑又猥琐的人……”
校园里的孤立和冷漠,舞会里一颗不知礼节土老帽般全部系紧的纽扣,校门前的耳光,采访时的难堪。
零零总总。
生活从未拥抱过它。
它是冰冷的刺刀,是凌厉的鞭子,它是布满泥潭的丛林。
每当他萌生希望和幻想的时候。
就无时无刻不在用冰冷的痛苦,提醒着他,提醒着苗昂温并不属于这里,浪漫而平凡的人生与自己无关,提醒着他,父亲是用了全部力气,才把自己推到了德威这样的平台。
他必须一刻都不能停歇的向前奔跑,永远不能停下。
跑啊跑啊,一直跑,怀揣着巨大的愤怒。
直到冲入水草丰美的天堂的那一天。
所以。
苗昂温非常喜欢独自一人的坐在烈日下的天文台上,一腿盘坐,一手抱膝,像是西域密宗里进行特殊打座的番僧。
这是这个校园里唯一独属于他的罗曼蒂克的领域。
被阳光炙烤的能够摊鸡蛋的天台石板,是他的温泉石板,从身下传来的热量,传来的痛苦,能够平息他心中的烦躁和痛苦。
从而带给他足够的宁静。
今天也是一样,苗昂温下午没有去上课,有豪哥的帮助,普通课上不上都一样。
他孤身一人在天文台上坐了很久,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
无所谓。
顾为经已经永远都不能比得上自己了。
采访出了点意外,但总体来说,还在控制范围之内,又不是直播,录制团队回去后期剪辑加工一下,还能够正常使用素材。
至于蔻蔻……
如果这是成功所必须的代价,他愿意接受。
爱情太幼稚了,那是有钱人才有资格去考虑的风花雪月,为了改变人生,苗昂温已经下定了决心把命都可以压上。
一个无法得到的女孩。
又算得了什么呢?
苗昂温勾起嘴角,轻轻笑了笑。
他站起身,给自己的司机发了条短信,准备下楼,苗昂温听到了空中传来的呼啸声,于是他又停住了脚步。
微微闭上眼睛。
那是喷气式飞机的声音,德威五公里外就是仰光国际机场的t2航站楼,飞机起降时的备用的五边飞行航路,恰巧就从西侧教学区的上空穿过。
白色的波音737或者空客a320像是巨大的鲸鱼,低低的游曳而过他的头顶,偶尔会遇上波音747这样的巨型洲际干线客机,四台罗罗发动机同时工作的轰鸣声,能够让天文台都微微的颤动。
每当这个时候。
苗昂温都会这样闭上眼睛,他从没见过非洲象在草原上的迁徙,但他想象里,那就是这样的感觉。
它们迈着沉重的步伐,从容不迫的从林间穿过,一公里,一公里的向前推进。
大地也在因为这些庞然大物的移动而微微震颤,它们卷起鼻子里所发出的嚎叫声,要比喷气式客机划过天际的呼啸声还要震撼。
“顾为经,伱去听啊,这无可阻挡的命运之声。”
苗昂温无声的大笑,张开双臂,像是要把四周的震荡全都拥入怀抱。
都是大象,
缅甸是世界上对大象最崇敬,最温和,也是最残忍,最冷血的国度。这里有最好的野生动物园,大象被当作神明对待,被印在每一张老版钱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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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林业公司拥有5000头工作象作为丛林搬运工,过劳、疾病和虐待大大加速了它们的死亡速度。
人和人的命运都有天差地别,何况大象呢?
苗昂温唇边露出一丝无比痛快的笑意。
当顾为经选择拒绝豪哥邀请的那一刻,他就必将被无可阻挡的命运所撕成碎片。
……
“苗先生,我们现在就回家吗?”
他下了天文台,走出校门口,立刻就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拉开了一辆深色轿车的大门。
如今。
跟在苗昂温身边的不再是第一中学的沙马特不良,豪哥亲自为他配置了人手。
一位叫吴琴莱的手下得力干将。
不仅做事谨慎,而且还是仰光大学法律系的高材生。
现在算是苗昂温的生活助理兼合同律师。
这其中肯定有豪哥要安插人监督他的接下来各种财务和商业合同,防止苗昂温猝然成名后,见钱眼开,生出什么不概有念头的心思。
但豪哥把这样的人派给苗昂温做小弟,也体现出了对苗昂温的重视和爱护。
“你身上有零钱嘛。”苗昂温坐进车里,想想,突然问道。
“零钱?”
一副衣冠楚楚的商业精英打扮吴琴莱神情错愕。
不过他连原因都没问,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张翠绿色的信用卡出来。
“佑玛银行的外币贵宾信用卡,豪哥给您办的。”
秘书双手把这张精巧的信用卡递给苗昂温。
“他说让你拿去玩的,不用问他随便花。十万美元的额度,如果不够用的话,只要不太多,我再打个电话就行了。”
“但最近有警察在盯着豪哥各处的人手,风头比较紧。而且您马上就要以艺术家的身份出道,所以我还是建议你想要玩的话,最好还是去我们自己的场子里玩,比较放心。”秘书吴琴莱恭恭敬敬的小声提醒。
“替我谢谢豪哥的信任。”
苗昂温已经习惯了老大的大方。
理论上,韩国画廊给他的新人合约总报价才十万美刀,还包括了各种绩效目标节点,全部完成才能拿到全款。
就这,应该也已经创造了仰光青年画家的新记录了。
豪哥随便一出手,就是相同的数目。
光是这张信用卡本身就价值不菲了。
佑玛银行是缅甸市场占有率最大的商业银行,缅甸实现极为严格的外币管制政策,理论上个人持有美元、欧元等外币总额等值额度,不能超过2000美元的限制。
但很多高消费场所,外资酒店,都是能够直接使用外币的。
因此这种外币贵宾信用卡非常的珍贵,审核难度极高,能够凭此出入各种航司的贵宾厅,以及在和银行有合作的超豪华酒店享受免费的升房服务。
苗昂温手中的卡片的编号是no.000096。
整个仰光,同等级信用卡的持卡人应该也不超过三百位,每一位都是商界有名的显贵要员。
他盯了几眼这张代表着身份和地位的翠绿如玉的高级信用卡,思考了几秒钟,竟然把它交还给了吴琴莱。
“吴哥,你帮我先收着吧,我最近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过几天抽空请大家喝酒。另外。你会错意思了。我要的现金,一张纸币,面额无所谓。但不要美元,老版的缅币,背面印大象的那种。”
这个要求反而难住了秘书。
豪哥的高级心腹们收入很高,消费也很高,缅币不值钱,央行发行最大的5000缅币纸钞的实际购买力也就2、3美元。
老版的缅币面额又比较小。
他掏遍了口袋。
最后才从司机那里的手套箱里,找到了一张老久50缅币纸币,递给了苗昂温。
“苗先生,给您。”
苗昂温将这张纸币举在眼前,凝视着上方造型精巧穿戴着华美配饰的神圣白象的图案。
这张纸币在国际市场上价值几乎等于废纸,连1美分都兑换不了。
苗昂温看的依旧那么认真,眼神深情而专注。
“吴哥,麻烦去接一下我爸,我今晚想请他吃个饭。”
“好的。你有什么要求的餐厅么,还是直接就安排在西河会馆?”吴琴莱掏出记事本,准备打电话安排行程。
“chilehabanero。”苗昂温报出了一家墨西哥餐厅的名字。
“哦,在使馆区么?”
吴琴莱踌躇了一下。
他的手机通讯录里保存着城市里绝大多数高级餐厅的联系方式,却对雇主口中冒出的名字,没啥特殊印象。
“不,在德威学校大门口西侧50米的奶茶店楼下,挂着霓虹灯招牌和墨西哥卷饼海报的那个就是。听同学说主厨是个越南老头。”
苗昂温笑了,“不是多么高级的西餐厅,我学校里的有钱同学经常会在那里聚餐打卡,我曾经很羡慕。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我无数次从那家餐厅前,走过去坐公交车。但一次都没有进去过。所以……”
他耸耸肩:“方便么?”
“有什么问题?儿子和父亲吃个饭而已,我们是合法市民。就算当着便衣警察的面又能怎么样。安全方面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我能安排好。”
吴琴莱不屑的晃晃脑袋。
吃饭这种小事根本无所谓。
老板说了。
过两天这事儿就会过去,那些条子根本蹦跶不了多久。
“哦,对了。如果可以的话,接我爸的时候,让个外国佬做司机,不要越南、泰国或者日本人,要金发碧眼的一看就是老外的那种,男女无所谓。”苗昂温补充了一句。
“呃……没问题,西河会馆那边就有外籍女侍者,她们很可靠。”
吴琴莱跟了豪哥这么多年,什么纸醉金迷的场景没见过。
他见惯了大人物们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安排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小姐姐陪他们吃晚饭实在是太稀松寻常的事情。
可安排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小姐姐跑来专职当司机,就算以吴秘书的阅历,也实在有些无厘头。
但无所谓。
苗先生是豪哥看中的当红新人,要培养成为真正的大艺术家的那种头面人物。
大艺术家当然有资格任性。
豪哥叫自己给他当助理,合理范围内有什么要求照做就是了。
在这座城市里豪哥办不到的事情少的可怜,别说看看纸币上的大象,喜欢找个老外做司机。就算他要找头活生生的大象来当司机,给他们拉车。
吴秘书都有办法来实现。
“麻烦吴哥了。”
苗昂温把手中的纸币叠好,收进校服的胸前的口袋,重新推开车门:“和我爸爸说,6:50的时候,我们在餐厅里见面。”
“苗先生,您要出去?”
“对,看见个学校里的‘朋友’,我这里你就不用管了,就两步路的距离,我走过去也会不费事。”
苗昂温挥挥手,关上了车门。
他盯着街对面的那个身影,过了马路,主动打了声招呼。
真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