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霄阁并不是欢死楼最重要的地方,“张先生”或许只是暂时地去了一趟,昨夜李缥青轻松进入后院,避开的守卫其实并非欢死楼的人手。
裴液想着这件事,人已经再次来到了长孙院外。
长孙是衣家的人,他刚刚和衣南岱共同完成了水央玉珂的寄送,如果说齐云在过去几十年里,为衣家的图谋做了什么贡献的话,那么长孙手里一定握着些见不得人的线。
例如隐在散户中到博望去的那枚外卒。
而在齐云被交接给欢死楼的这个时间,长孙要离开大管事这个位置,那么前来接手的,也一定是欢死楼自己的亲信之人。
那么顺着长孙就可以找到这位齐云的新任大管事,而顺着这位大管事,就可以找到那位“张先生”,找到欢死楼在相州城的秘阁。
裴液在对街的摊子上坐下,放剑于桌,要了一碗热面。
热气、汗味、噪嚷,白汽蒸腾,裴液仿佛又回到了奉怀的小酒馆。
而与同一时刻李缥青的充实奔忙不同,他在这里着实坐了许久,和邻桌的汉子从面条的粗细软弹一直聊到了大唐王朝的更替,天色都昏黄了下来,斜对面的宅院仍然不见有人进出。
邻座的汉子一腿盘在凳子上,早已凉透的空碗在面前放着,已加过两回面汤,此时又俱已下肚:“小哥,你当是南北走得多,但我觉着,哪都是一个理儿——有权有势,那什么钱都让他们捞了;没钱没权,累死累活挣十个板子吧,还得他娘吐出去五个!”
“这倒是!”
“是吧!”男人瞧了眼斜对面那紧闭的大门,低了下声音,“就说那边那院子,你晓得是谁的不?”
“谁的?”
“齐云大管事,长孙晓!齐云相州的一切出入,人家说了算!”男人拿了下筷子,才想起碗已尽空,于是只把声音更低,“两天前到了一批货,在最里舱放着,谁都瞧得出珍贵。结果人家一句话,就不入仓了,放上马车,直接赶回了自己家——这里面的九九,谁敢多嘴?”
裴液点了点头,心想这倒确实不是他中饱私囊,是衣家要的水央玉珂。
汉子目光拧过去一眼,回来又道:“你不知道,这只是‘入’,还有‘出’的呢——上个月的货才叫大。”
裴液怔了下:“哦?知会知会?”
“我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汉子看着他,“反正是真金白银买来,装在个大箱子里——真不是我吹,小哥,那箱子,我估摸就得值好几十两!东城那边帮忙的人传,商会前些月转手了几座齐云楼,得来的银子就是拿来做这宗买卖——结果伱猜怎么着?”
“怎么着?”
“这事儿别人还真不晓得,那天大半夜,正好我那哥几个留码头收拾,船一到,却不要我们去搬,也不过财账——人家直接自己带了些家仆,当夜就搬走了。”
“.搬去哪里?”
“谁晓得,不让问。”汉子翻个白眼,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声道,“后来小道消息传啊,是说寅阳那边死了个家主,这东西是拿去陪葬的。”
“.”
“是不是?你要买葬品,合该自己出钱,齐云顶多居中做个调度,哪有商会自己变卖产业给人送葬的道理?”汉子眉毛拧着,“那几栋楼卖出的钱到了谁手里咱没处去猜。”
裴液缓缓点了点头,却是笑叹一声:“这种事情肉食者谋之,咱们也不必多管,过自己日子便罢了。”
“这话真对!但是啥叫‘肉食者谋之’?”
“这是《左传》里的话,就是说啊,国家大事,让那些吃肉的人去管就好。”
“唔!这话有理——‘左转’又是啥?”
“一本讲过去的事儿的书。”
“唔!读书多,瞧着就有文化!”汉子钦佩地竖起个大拇指。
“哈哈。”
“诶,小哥,有‘左转’,那可有‘右转’?”
“.”
“嗯。”
“兴许.兴许也有吧.有左,应当就合该有右”
“是极!我想也是这么个理儿!”汉子重重点头。
裴液抱拳一笑,左右看了看:“我瞧大伙儿都在这儿歇了一下午了,今日不用上工吗?”
“这几天船货来的都少。”汉子道,“这活就是随船干,一天累死一天闲死的。”
裴液哈哈一笑,拿剑起身,将从戏院顺来的斗笠扣在头上:“那几位大哥继续歇着吧,我得去干活了。”
汉子眼一睁:“呦!小哥干什么活儿?”
“小活儿。”裴液摸出五个板儿递给摊主,偏头笑道,“大哥,说得这般口干舌燥,再请你两碗大面。”
“豪气!”
裴液含笑转过头,走出摊子,向前望去。
那扇紧闭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辆马车行了出来,正缓缓向东行去。
有交接,就要有晤谈。
————
昏时街上人流渐稠,马车行得并不迅疾,裴液远远缀着,一路到了东城。
过了最拥挤的路段,这边人又渐渐稀了,房屋也高门大檐起来,马车拐了三个巷子,越来越深,最终停在了尽头一间院前。
裴液立在巷口,遥遥看着。
门扇紧闭,小狮在前,精致多过大气,马车停了一会儿,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绸衫的男人,身材偏瘦、年过四十,正是纪云口中的长孙管事。
他上前叩了叩门,马夫将车向旁边侧门赶去,遮住了男人的身形,当再次显露出来时,人已不见了,只剩两扇在缓缓合拢的门。
裴液瞧了一会儿,旁边一家院子却出来一位泼水的仆从,盯着提剑戴笠的少年看了两眼:“你找什么人吗?”
裴液怔了一下,抱拳笑道:“兄台叨扰,胡同里那间院子前些日子是不是挂售来着,我家主人还颇为有意,今日一瞧,是已有了新主人吗?”
这仆人奇怪地看他一眼:“这条胡同六间院子都是我家主人的,尽头那座确实是售出去了——你家主人是谁,当时可与我们主人递过话头?”
“.哦,可能尚没来得及开口——敢问是什么时候售出去的?”
“就近半个月,你家想要的话,左数第二间也准备卖的。”
“好,那我回去报知一下——不知这间的买家是什么人?”
“那我不晓得像是外地的吧,你若要拜访的话,他现在是在家的。”
“.哦。”外地就对了。
裴液笑了笑,别过此人,转头按了一下笠沿,朝那院子大步而去。
在家就好。
————
裴液将院门一推而开。
干净到有些空旷的小院,石板铺就,四五株花树栽起,尽头是一栋二层小楼。
没有任何人在院中,一派安静,即便他刚刚毫不掩饰地推开了门,也没有人露头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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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液缓步向小楼而去。
来到楼前,裴液静立少许,里面同样寂然无声。
没有交谈,没有推杯换盏,仿佛一座空楼,刚刚的开门进门之人都如同凭空消失。
裴液一把推开了此门。
安静的空气中响起“吱呀”一声,倾斜的夕阳从背后照了进去。
楼中同样空无一人。
桌椅整齐,地面干净,不像住了人,倒像是仍然待售的样子。一二层之间并无分隔,家具也少,因而显得高旷,立在一层,抬头便能看到楼顶拱起的梁木。
裴液上下打量着,缓步而入,楼中只有飘荡的微尘和脚步带起的回响。他如此径直闯入,仍然没有任何人出来查看。
然后他忽然一顿,抬头缓缓扫视。
一楼二楼,十五扇门窗,除了他进来的这一扇,其他一切都闭得严严实实,不仅闩起,还都挂着一枚枚铁坠,那是.锁。
裴液立在了此楼中间,一动不动。
院中啪嗒、啪嗒.响起了一道接近的脚步。
裴液转过身,刚刚巷头问答的那名仆人从院下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反身轻轻关上了楼门。
然后他转过身来,在裴液安静的注视中,一手抽出了寒亮的白刃,一手缓缓抬起。
将一张戏面轻轻扣在了脸上。
在这一刻,像他这样的白刃,楼中同时亮起了三道。
二楼落下来一道淡漠的声音:“你就是裴液?”
裴液抬头看去,二楼之上,正立着刚刚进门的那袭绸衫,男人身材纤瘦,年过四十,一切都与纪云描述中长孙晓的样貌相符。
除了那张脸。
他看着裴液,缓缓戴上了戏面:“戴个笠帽就敢跟上来,你是觉得我们找不出,昨夜是谁把寇鲤跃挂到了旗杆上吗?”
裴液微笑一下:“是这个地方就——”
身后白刃破气之声乍然犹如笛鸣!
裴液骤然拧步转身,一张诡异漠然的戏面已经占据了整个视野。少年撤步,横臂拉剑,带着气流的劲刀锵然撞在了他出鞘一半的剑刃之上。
与狄非徐二之流截然不同的五生,火星迸散的瞬间,这张戏面在眼前骤然倒转,来人颠倒在天,长刀一飘一折,铮鸣着擦过裴液剑刃直切脖颈。
裴液劲力立刻全松,仰身倾如斜竿,下一刻,另一道快利的剑光就从少年上半身刚刚所在的位置一掠而过。
第三道寒刃只稍慢一瞬,贴地无声掠来,正觑准了少年再避之后几乎穷尽的姿态。
此时裴液剑未出鞘、身形压地,头上两道白刃已再次寒意森然对准了他,即便竭力再避,这一轮攻势也足以在他身上割开一道红艳的血花。
而二楼之上,稠衫人手中,一柄明光长剑也已缓缓出鞘,下一刻就会补上致命的一剑。
眨眼之间,已是一个绞命的绝死囚笼。
然而裴液没有再避。
他偏头直直看向了掠来的第三张戏面。
伸手在地上一撑,真气荡开一片微尘,少年刚刚还轻妙闪避的身体骤然惊掠。如蝶化鹰,他一眼不瞧空中的两道寒刃,剑未出鞘,人已撞到第三张戏面之前。
身后刀剑落空变招,毒蛇般紧随其后,这一瞬间,少年只有一招的空隙。
正面,锋利无声的一刀幽渺如鬼,一刀之间蕴着十三条迥然不同的刀路。
即便开宗的老刀师也难以分辨清晰,但在少年贴近的那一刻,那飘幽的白刃却猛然滞住,十三道顿时归一,锵然斩在了少年的横臂剑鞘之上。
来人心中一惊,手腕猛拧正要变招,已贴到面前的少年却忽然露出了一个带点儿孩子气的笑。
他含笑轻声道:“真气术·仙火。”
鞘前刀力乍然一僵。
即便隔着戏面,那惊滞的情绪仿佛依然透了出来,同一时间,三道目光同样猛地落在了少年背后。
但没有时间令他们思考缘由了,炽热的、暴烈的火焰像撕开虚空冲出的恶兽,整间小楼中深秋的寒凉乍时消散殆尽,火流在少年的压缩之下宛如浆液,一瞬间淹没了面前戏客的整个身体。
而下一刻,身后刀剑已然再度临身,裴液不回不看,如同背后生眼,借身前之人刀力一挺,脚步踏地,斜斜一个背掠,已避过长刀,而与长剑戏客擦身而过。
戏客猛然翻身,两人朝着相反方向而离,在这短短半息却是照面交汇,戏客变招极快极猛,一剑乍然横拉如月。
裴液手腕一转,半刃剑鞘翻转如花,戏客长剑在刃上擦出锵声,落定时叮然斩在了山羽剑格之上。
裴液洒然松手。
这一瞬间少年手无寸铁,明亮如水的秋刃在面前流出剑鞘,戏客立刻挺剑变招,速抓这一致命机会。
但当他把手腕送上来时,少年已正好握住了出鞘完毕的剑柄。
流水般的剑势在其腕上一划,戏客手中蓄力已满的长剑犹如长河决堤,崩散的劲力在臂中绞拧,长剑乍然脱手崩飞,这一瞬间,其人身前是任人宰割的空门。
交手只在擦身而过的一瞬之间,眨眼之间二人已经再度远离,少年拖着借剑而出的秋水长剑,抬手拈住头上斗笠,在旋身的最后一眼中挥臂一掷,圆笠如啸尖风,瞬间掠过了半座小楼的空间,铮然切入了其人脖颈之中。
戏客僵硬坠落,但裴液眼中已没有这一幕。
转身而过的少年提着长剑,在直贯楼顶的高柱上连踏五步,衣衫猎猎之中,已凌上了二楼挺剑凝目的绸衫之人。
这是更加复杂的一张戏面,此时已抬头冰冷地盯死了少年。
在裴液凌空最高的那一刹那,绸衫人忽然动如迅隼,身形飘忽如魅,一瞬间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
裴液左臂抬手,焰流喷涌而出,淹没了左边的残影,绸衫人身形凝实在右边,已逼在少年身前。
一道剑光快如惊鸿。
裴液奋力拧身,这一剑在他胁下割出一道深深的裂口。一道伤口换来了两个身位的进逼,裴液手中蓄力已极的长剑拉出了一道耀目的剑光。
绸衫人目光盯上此剑,这惊艳奇快的剑光在他眼中仍足够清晰,男人身形飘然而退——
霎时僵住。
朝他凌来的不是一道剑光,而是一轮冰冷的明月。
乍时占据了他整个视野,仿佛一个折叠的世界在面前铺开,冷月冰羽,玉夜寒湖,霜雪覆盖了一切,而在这样的世界中,他是湖心一只无感无识的坠雁。
裴液一剑掠过,咽喉在剑刃下迸出了腥红温热的血花。
少年在缓缓倾倒的绸衫人身后立定,身后传来楼窗被砰然撞碎的声音,回过头,那仅剩的第一张戏面正惊隼般掠逃出去。
裴液收回目光,轻轻挽个剑花抖去了血迹,山羽悄然归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