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算没有我,你就一定能夺魁吗?”裴液看着杨颜把玉佩收起,笑道。
“.不然呢。”杨颜皱眉抬头,“还有谁?那个姓尚的本地六生?”
“反正武比我不用这门剑。”裴液道,“到时候咱们看看你能不能夺魁吧。”
“哦那谢谢你让我。”
“也不一定是完全让。”裴液一笑,他低着头,看着从布袋里掏出来的一个药瓶。
小瓶瓷质,掌心大小,裴液不是第一次见到它,那夜客栈之中,它曾被凶犯赠予死者,后来又被收走。
裴液拔开瓶塞,一枚褐色药丸安静地躺在里面,倒出来,这枚丸子指肚大小,比参丹要小一些,虽然都是褐色,但它外表光润宛如玉脂,浑然天成,反射月光之处,偶尔能见到金缕一闪而逝。
其中一侧刻着密密麻麻的一排小字,曰:奔星却月·五转通梯登阶丹;全真造化宫,丙房十二鼎第一百廿三炉。
“这个.是真的吗?”裴液拈着它,微微蹙眉。
杨颜接手过去:“登阶丹吗.看起来是真的。”
老人杀完成江宏把它收回来,或许确实证明这丹的价值。七生进八之时,这丹虽然提供不了多少帮助,但毕竟并非全无作用,老人留着它的打算或许便在这里。
腹中螭影道:“先留着吧,伱青裙子朋友往回走了,可以拿给她瞧瞧。”
“好。”裴液接回来翻看了两眼,收入瓷瓶之中。
再翻看,就只剩些碎银杂物,裴液便将其重新纳入布袋,收放起来以备检看。
系好袋子,抬头看去,武场边缘已影影绰绰地站了些人影,显然是被刚刚的打斗和火焰惊起,有学员亦有师傅。
“可是.裴兄弟吗?”人们披着外衣,大都拿着刀剑,朝这边走来,远远喊道,“方才听见打斗,可是裴兄弟遭袭?”
“是。”裴液盘腿坐在地上,刚刚这场确实让他有些疲累,抬头扫看一眼,“是之前参县作案的那个七生恶徒。”
“啊?!!快去喊教头!”
“教头每夜都回家去住,早有人去通告了。”另一人沉声道,“七蛟长老不是住在这里?快去请这位前辈!”
“对!快去请前辈!前辈明日要给我们讲学,今日是住在这里的!”这份灵机顿时引起阵阵附和,已有热心的往后面小楼跑去。
“不必了。”裴液喊了一声往后跑的馆徒。
众人回头看着他。
裴液用剑鞘戳着脚下尸体完好的脸,将它推到了众人眼前:“这位长老,已经在这里了。”
——
天蒙蒙亮。
湖畔,李缥青是唯一尚能支撑的人,她为青篁做了简单的包扎,收殓了师叔的尸首,然后赶出备好的马车,将两人搬了上去。
坐上车板,李缥青伸手掺了陆云升一把,把男子牵了上来——上车时陆云升看了她一眼,这位少女脸色仍然苍白,整张面孔显得呆板而沉默。
李缥青其实知道自己一定得重新撑起来,后面还有太多沉重的后果要她去承受,但至少现在,她的大脑还是虚浮而混乱。
甚至让少女眼睁睁看着那老人逃离都比现在更好一些,如今奋起全部的力量终于拿下一场惨烈的胜利,却被告知是一场泡影,少女的情绪已经被彻底消耗枯竭。
她机械地赶着马车,大脑并没有思考该往何处而去,只下意识地往武馆而回。
陆云升坐在少女身后倚着车门,嘴唇同样青白,心脏和腹部的创口令他十分虚弱。
他的伤势与其说是“重”,不如说是“危险”,心脏的创口并不太大,在药效之下,半个月他就可以恢复大半行动能力,但在初步弥合之前,每一次剧烈的行动都可能导致崩裂,而每一次的崩裂都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我会提请山门,再派人来调查的。”陆云升忽然道。
“多谢。”少女低声。
但他们两个都知道,失去这一次偶然后,鞭长莫及的天山很难再抓住欢死楼的影子。
“天山和欢死楼的对抗还没有结束,到时候,另一边的胜利或许会波及过来,欢死楼或许会收缩他们的触手。”
这句话用了两个或许,然而更“或许”的是,若两千多里外欢死楼真的失利,反而会收缩到博望这边,尽管翠羽在这一场大胜七蛟,但只要欢死楼不打算放弃这里,曾和天山勾连的翠羽就一定会被清除。
在他们决定和天山站在一起的时候,翠羽七蛟之间的胜负就没那么重要了。
“下面可以从仙人台这边寻找生机,然后至少我会留在这里。”蹄轮在石板路上粼粼而行,陆云升沉默了一会儿道,“门派会有门派的决定,但从你伸出援手时,我们就是战友,无论如何,我会和贵派一起迎接任何战斗。”
李缥青回头看了他一眼,再次低声道了一句谢,但脸上连一个表情也没挤出来。
一路压抑的死寂,当少女赶着车回到武馆时,照面之人已几乎认不出她。
血污、冰凉、苍白、呆板、沉重.少女简直像一具能够行动的尸体。目见之人嗓子全部如被噎住,没有一个人上去搭话。
少女也看不见视线里的任何一个人,她眼前全是浓墨般的夜色,其上是师叔泼洒出的艳红的血,剑破碎的光和影不停在这张黑与红交织的幕布上闪过,其中掺杂着不同人狰狞的面孔。
直到马车停在西院前。
从三层小楼后溢出的朝晖刺入眼睛,少女下意识躲了一下,眼前光线暖融、槐树染金,她才意识到马车已经停下。
而少年正挺拔地立在武场门口,含笑看着她。
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间,人间的希望和快乐开始苏醒,晨起之人期待着他们的前路。
少女见到这个身影时,脑中的一切都还是沉凉迟滞的,但等看见那平和安定的笑,却忽然嘴唇一颤,情绪就要破开冰层涌出。
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忽然感觉自己应该退回到那冰凉沉重的暗夜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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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来不及了,少年已大步走了过来,在这个过程中,他脸上的笑容敛了下去,眉毛却深深地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少年握住她冰凉的手腕,目光凝在她被血洇透的小腹上,“怎么不先包扎一下?”
李缥青看着他,死死地抿着嘴,脸上腮和颊的肌肉抽动着,像是想和之前每次见面一样对他挤出一个笑,但嘴只要稍微一放松,另一种截然相反的表情就要压抑不住。
“有一件事你帮我,记一下。”少女低了下头,努力控制着喉咙,低哑道,“知道白竹阁参与的人都死了,青篁前辈重伤在马车里,别让他露面,后面我会把他暗中送回白竹阁。昨晚的事与白竹无关,后面的事,也与白竹无关。”
裴液微怔一下,没答话,搀着她胳膊:“你先下来,看看伤口。”
裴液一牵,少女泥血染污的手进入视野,这只手握得死紧,指甲已失去了血色。裴液看了少女无神的面容一眼:“是什么?”
他轻轻掰了一下这只手,少女顺着他的力量松开手掌,一根铜铸的小剑壳在掌中滚了两下。
裴液怔了一下,拈起收进少女的口袋里,扶着动作机械的少女下了马车,她仍在继续喃喃:“还得通知城里的人手,去处理湖畔的尸体”
裴液锁着眉轻轻按上她腹上的伤口,把自己所剩无几的真气送进去。
“剑伤。”李缥青回过神来,低声道,“没事,他没来得及送入真气。”
裴液心下稍松,但眉头还是皱着:“你失血太多了。”
“没事,我真气还够。”李缥青嗓子滚了两下,看着地面,“裴液,我想先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等会儿再安静吧。”裴液把着她的胳膊往东院走去,“先给你看个人。”
李缥青茫然看他一眼,但身体早已没什么主见,任由少年牵着过去。
东院是座冷落的杂物院子,平日几乎没有人来,而这次裴液一推开门,院子里却立着七八个身影。
地上躺着一个人。
灰衣,老人,两个词语少女脑海中划过,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这是一具尸体。
“你瞧瞧,认得他吗?”身旁的少年道。
李缥青把呆怔的目光挪到这人脸上,然后连呼吸都停止了。
一瞬间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起来,自己其实没有回到武馆,而是仍在湖畔,仍然面对着这具尸体。
自己也没有用风雪令和小剑杀了他,不然怎么只有喉咙上一个伤口?
自己什么时候昏过去做了个梦,或者.现在仍在梦中。
“他要摘什么果子,来杀我。”少年清晰的声音从身旁高一些的地方继续传来,他离得很近,声音也就很低,“我把他杀了。”
少女茫然地转过头,她感觉大地在离脚远去,树木、院墙、周围人的面目都在旋转、朦胧、模糊,一切都恍如梦境。
只有少年温和的面容依然在视野里真实得纤毫毕现,握住自己冰凉手臂的触感也温热切实。
少女就以这张脸和这只手钉住了自己,她死死地攥住了少年的衣服,怔怔道:“你说.”
“我觉得你要杀的就是这个人,所以带你来认认。”少年偏头低看着她,语声依然低而清晰,仿佛怕惊碎了她。
“.”
“是不是?”少年偏头看了看那具尸体,心想自己应该没有弄错,转回头道,“这是前天在捉月楼——”
他声音忽然被掐断,因为眼前,少女的泪水从眼眶中满溢而出,她死死咬着唇,但嘴还是咧了开来,两颊高高鼓皱而起。
裴液从未见过少女如此丑的一面,这激烈的表情令他动容失语,裴液张了下嘴,少女已无声哭泣着扑进他怀里,张臂死死地抱住了他,只一个呼吸,大片温热的泪水就浸透了胸膛的衣衫。
裴液僵硬了一下,抬起手,轻缓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
其他人已进了厢房,院中只剩两人。
裴液立在一旁,李缥青盘腿坐在尸体面前,少女的情绪稍微平息了些。
其实往前数的话,已经很多天了,尤其昨夜,紧绷、焦躁、抉择、悲痛、恐惧、绝望、决心、兴奋、释放.冰冷、死寂。
直到现在,心灰又重新点燃,少女整个人都从沉重的冰冷中重新活了过来,但身体的伤势和极端的情绪消耗还是令她虚弱恍惚,而且仍然有些盘绕心头的焦躁。
“就是这么回事,他是要这门剑法。”裴液简略说了一下,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这边是谁,可以说吗?”
“天山,他们在这里只有一名未风池的七生弟子。”李缥青道,“他就在外面马车上,等着仙人台。”
“哦,天山.”
李缥青却还在想刚刚少年的话,忽然她想到了什么,神情再次一紧,抬头牵住少年的袖子道:“有人知道.这人是你杀的吗?”
裴液怔了一下:“有,当时被惊起的人过来,来不及掩藏了.我也没想掩藏。”
少女的脸色明显白了一下,攥紧他袖子道:“有多少人?”
“七八个吧.”裴液回忆道,“我们把尸体收拾到这里,后面的人就没再见到了。”
“这些人有和别人说话的机会吗?”
“别人?不知情的人吗?这倒没有,事情比较大,教头赶过来后,就控制了消息,让大家都进了东院——就是刚刚那些人。”
李缥青缓缓松了口气:“.那就好。”
“怎么了?”
“你杀的这个人,来自一个叫‘欢死楼’的势力,他们能和天山作对。”李缥青抿唇看着他,“昨夜这几个人一会儿你一一指给我,我来让他们把这件事情烂在心里——你也一样,嘴巴千万闭紧,别让他们注意到你.这件事翠羽来背。”
“.”裴液笑了下,本想说我身上债倒不差这一个,但看着少女眼神中埋藏的紧张,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被绞紧的袖口,敛容认真“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