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当当。
悦耳的门铃声响起,推开公寓大门的是一个穿着白衬衫黑马甲的年轻人,脸上挂着些朝气旺盛的雀斑,棕色的短发背在脑后,局促的动作的中学生。
他盯着雪莱夫人的眼睛愣了好半晌,方才挺起胸膛红着脸开口道:“下午好,夫人,您……您今天又是来拜访我姐姐的吗?”
雪莱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末了她还开口为亚瑟介绍道:“黑斯廷斯先生,这位是伊丽莎白的弟弟小爱德华·莫尔顿-巴雷特先生。”
亚瑟摘下手套,友好的握住了对方的手:“很高兴认识你,爱德华。”
“黑斯廷斯先生?”
爱德华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愣,旋即恍然道:“您就是《黑斯廷斯探案集》的作者?那位来自苏格兰场的名侦探?”
还不等亚瑟回话,这个小伙子便兴奋的握紧了拳头:“太好了!我姐姐见到你以后肯定会很开心的!雪莱夫人,您真的没有食言,您就像是约定的那样把这位先生带到了我们这里!”
语罢,他便扭过头冲着屋内大喊道:“肖恩、艾米莉!家里来客人了,快去煮茶水,弄些点心!”
紧接着,亚瑟便看见里屋的几个房间里冒出了七八个小脑袋,其中有十多岁的少年少女,也有八九岁的儿童,甚至还有一个趴在地上露出半边屁股哭喊着要哥哥来主持公道的顽皮蛋。
“爱德华,你快来管管温斯顿,他又抢我的玩具!”
“我的上帝啊!”跟在亚瑟身后亦步亦趋的艾达忍不住捂着嘴惊叹道:“她们家到底有多少孩子?”
雪莱夫人开口解释道:“巴雷特一家一共有十二个兄弟姐妹,伊丽莎白是其中年纪最大的,爱德华则是男丁里最年长的。自从巴雷特夫人去世以后,这个家就成了这副模样。巴雷特先生虽然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也是一个小有成就的商人,但是让他来管理家庭绝对称不上是个好主意。”
说话之间,一男一女两位仆人便已经从餐厅走出,微笑着将客人们带往会客室。
会客室宽敞明亮,刚刚踏入这里,迎面而来的便是面对花园的阳台和两侧带有雕花装饰的法式落地窗。墙面则以锦缎与丝绸织成的壁纸装饰,在部分角落还能看出复杂的石膏线脚与镶板。
在壁炉旁放着的,是放置着各种茶具的立柜、嵌入式书架以及陈列着瓷器、银器的展示柜。
刚刚在棉布包裹的胡桃木椅子上坐下,稍一抬头观察便能察觉这家人的艺术品位。
墙壁上的五幅壁画都颇具古典神话意味。
因盗取天上火种而被宙斯束缚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
因绑架死神让世间再无死亡,因而被罚要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的西西弗斯。
因为想要飞向太阳,导致用蜡制成的双翼被阳光融化,最终坠入大海的伊卡洛斯。
推翻了父亲神王乌拉诺斯的残暴统治,但又被自己的儿子宙斯推翻,最后被囚禁于地狱的第二代神王克洛诺斯。
以及因为反抗宙斯失败,被罚在世界的最西处用头和手支撑苍天的擎天神阿特拉斯。
阿加雷斯扶了扶眼镜片,双手背在身后,踱着步子,一幅接一幅的审视着墙上的画作。
亚瑟见状,趁着雪莱夫人与艾达寒暄的工夫问了句:“你在看什么?不都是些老掉牙的神话吗?”
“老掉牙的神话?”
红魔鬼轻轻一笑:“你如果只是这么理解这些画作,那未免也太庸俗了。所谓神话,不过就是夸张化的历史真相。而所谓历史真相,则是未来故事的序幕罢了。”
说到这儿,红魔鬼忽然俯下身子裂开大嘴笑道:“亚瑟,如果你一定要选的话,你是想要被捆在高加索山上,推石头上山,坠入大海,囚禁在地狱,还是用你的头和肩膀支撑那个该死的天空呢?”
亚瑟倒了杯茶:“我都不选,如果一定要让我选的话,我宁愿趴在地上,让天塌下来把大伙儿一起给砸死算了。”
红魔鬼闻言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亲爱的亚瑟,伱,最好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伟大。”
亚瑟并没有对红魔鬼的话语有所表示,作为老朋友,他对于解开类似的谜语已经厌烦了。
他只是平静的端起茶杯饮了口茶,聆听着雪莱夫人与艾达之间的小声谈话。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就像是一个影子一样,他明明在那儿,但好像又不在那儿。
虽然油画中的主人公们都有一段可歌可泣的经历,但实际上亚瑟并不喜欢像他们那样生活在阳光之下。
我们是一群阴沟里的耗子。阴沟是什么地方?就是见不得光的地方。
——《大伦敦警察厅警务情报局内部培训手册》第一条第一款。
然而,从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她们当然无法弄清黑斯廷斯先生此时满脑袋装的都是下水道的耗子。
不论是艾达还是雪莱夫人,都以为这位年轻警官被那幅《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迷住了。
艾达见他看的这么出神,又联想到亚瑟近来被舆论界广为攻击的经历,还以为他是触景生情。
她轻声询问道:“您也感觉被束缚住了吗?”
亚瑟望着她那副疑惑的表情,只是笑了声:“这不是束缚,而是一种命中注定。一双魔鬼的大手,把我推到了这里。不过,倒也不能全怪他,有的时候,也算我咎由自取。”
艾达不太理解亚瑟的话,她平时对政治不算关心,不过对于议会改革的事情,她或多或少还是能知道一点。
“如果你觉得那些工作令人心烦,为什么不把它给辞掉呢?你会弹钢琴,会写《黑斯廷斯探案集》,你有很多技能可以养活自己,何必偏偏选个令自己不开心的呢?”
亚瑟也不知道该怎么给艾达解释这个问题,他琢磨了一下,半开玩笑的回道:“女士,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我之所以能有那些技能,全都是因为我走到了现在的位置。上山很简单,顶多是付出一些艰辛,但是如果你想赶在太阳落山前下去,那就只能选择自由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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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莱夫人听到这话不免担心,早年陪伴雪莱的岁月让她明白了许多政治方面的肮脏事情。
她轻声问道:“事情已经糟糕到这种程度了吗?”
亚瑟对此不置可否,而是没头没脑的回了一句:“夫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为了废除权力而夺取权力。权力不是手段,而是目的。”
亚瑟话音刚落,便听见楼梯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比起刚刚爱德华飞快上楼的声音明显迟缓了许多,听起来小心翼翼的。
没多久,亚瑟便在会客厅的门外看到了一缕白裙,那是一个被爱德华抱在怀里的身材纤瘦的弱质少女。
长期瘫痪在床使得她的皮肤呈现出一丝不健康的苍白,深棕色的头发梳成了盘在脑后的优雅发髻。
相较于其他淑女们常常穿着的装饰繁复的精致裙子,她的裙子看起来简洁无比,既没有宽大的裙撑也没有零碎的小装饰,就是一件舒适宽松的长袖高领的连衣裙。
虽然行动不便,但伊丽莎白依然微笑着向各位客人轻轻点头以示见礼。
“很高兴再次见到您,雪莱夫人。您上次送我的那本《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我很喜欢,这是雪莱先生对埃斯库罗斯原着《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从另一种角度的不同谱写。我几乎分不清自己更喜欢的是哪一本了,这两本书都被我放在床头,每晚睡觉前都要再读上一遍。”
雪莱夫人闻言松了口气,她笑着站起身道:“伊丽莎白,看到你这么醉心于文学,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当初我在教友会见到你的时候,你的状况简直太令人担心了,我生怕你会去做一些傻事。”
爱德华抱着姐姐,将她轻轻放在了沙发椅上,随后开口道:“这都是多亏了您给我们推荐了《英国佬》,那上面的故事简直太有趣了。《布莱克伍德》的诗歌虽然高雅,但是看得多了总会叫人抑郁。但是《英国佬》就不一样,那里面写了许多田野、城市、乡村还有异国他乡的故事,每一篇读起来都很有意思,让人觉得意犹未尽的。”
说到这里,爱德华还不忘向亚瑟询问道:“黑斯廷斯先生,我一直想请教您,为什么《黑斯廷斯探案集》最近一直不更新,我还等着看那个香水杀人案的结局呢。”
亚瑟闻言,笑着回道:“实不相瞒,爱德华,不止是你,就连我也一直等着这起案子的结局呢。”
“啊?”爱德华惊讶道:“您是说,您还没想好接下来的剧情?您不知道怎么安排那个香水商人去死?”
“嗯……”亚瑟回忆起了伯尼·哈里森生前的形象,微微点头道:“算是吧。”
伊丽莎白见到弟弟穷追不舍,连忙轻声制止道:“爱德华,这太失礼了。”
爱德华听到姐姐这么说,也没有立马气馁,而是转而又追着亚瑟问道。
“黑斯廷斯先生,那个……您……其实我姐姐也写了很多文学方面的东西,您可能不知道,她四岁就开始写诗了。我们俩小时候都是接受的同一个家庭教师教育,但是她比我学的好得多,十三岁的时候就写出过一份四卷史诗《马拉松战役》,我父亲对此很是自豪,还特地花钱找人印刷了五十本送人。正好您现在就在这里,不如我去把那本书取给您看看?”
“爱德华!”
伊丽莎白忍耐了好半天,可当她听到弟弟打算把自己的拙作拿给《英国佬》的着名作者过目,顿时有羞又臊的红着脸打断了弟弟的话。
爱德华望见了姐姐明亮眼睛里的恼怒之情,只得讪笑着摸着后脑勺退到了一边:“好吧……也许下次有机会。我去看看点心准备好了没有,你们慢慢聊吧。”
爱德华的身影刚刚消失在会客厅,便听见艾达惊奇的开口说了句:“原来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是这样的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要个弟弟,他看起来很关心你。”
伊丽莎白松了口气,她盯着明艳的仿佛一朵玫瑰似的艾达,刚刚舒缓下来的情绪忽然又起了一丝涟漪:“爱德华确实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从前我身体还不错的时候,我们这些兄弟姐妹经常会在庄园里骑马、野炊。能够和他生在同一个家庭,确实是一种幸运。您难道没有这样的兄弟姐妹吗?”
艾达眨了眨眼睛:“听我妈妈说,我原来是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但是她在五岁的时候夭折了。我还有个堂姐,她和你一样,也叫伊丽莎白。我和她见过几次面,但是彼此并不熟悉。”
“你不经常同亲戚往来吗?”
艾达浑不在乎似的摇了摇头:“我其实还是挺想同他们来往的,但是每次与他们见面,我妈妈的样子看起来都很伤心,就像是想起了许多不堪回首的回忆。所以,自从我发现这一点以后,我就很少让妈妈带我去同亲戚见面了。”
雪莱夫人听到这话,仿佛就像是听到了自己。
她握着艾达的手说道:“艾达,你不必这么做的。我相信比起回忆,你妈妈肯定认为还是你活的开心最重要。回忆终究是一些过去的事情,既然过去了,那就让它们过去吧。那都是我们那一辈的事情,和你们这代人没关系。”
艾达感受到了雪莱夫人身上流露出的慈爱,但她却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这位叛逆的小姐实话实说道:“夫人,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但是我的那位堂妹伊丽莎白·梅朵拉·李,是我姑妈奥古斯塔·李的女儿。”
艾达这话刚一说完,喝茶的亚瑟就被呛得咳嗽连连。
根据从埃尔德口中了解到的八卦传闻,这位奥古斯塔·李不仅和拜伦是兄妹关系,更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人。而当年拜伦之所以会与艾达的母亲密尔班克夫人结婚,就是为了掩盖这桩乱伦丑闻。
而拜伦会去希腊,也是由于这则丑闻最终被揭露,使得他在不列颠待不下去了。从这个角度来说,艾达不去见她的堂妹,还真有一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