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街头暴雨倾斜,豆大的雨点拍打在石砖铺成的伦敦大学校园内,几乎将整个学校都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在开放式的步道长廊上,马靴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几个戴着白手套、罩着斗篷、身着紧身马裤、佩戴警官刀的苏格兰场警察出现在步道的尽头。
亚瑟摘下叼在嘴里的烟斗,鼻尖喷出的烟幕很快便与冷冽的空气融为一体。
路易也摘下雪茄,悠悠的喷出一口烟气:“待会儿我们该怎么同肖邦先生开这个口?他才刚刚在伦敦安定下来,然而我们现在又不得不把他送去巴黎,交到路易·菲利普的手里。说实话,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的选择。”
亚瑟脱下手套搓了搓冻僵的手,平静的回复道。
“那也比留在伦敦强,虽然我不清楚他们这么做的具体原因,但是我们的政府不打算对波兰伸出援手,更不打算指责俄国人这是已经可以确定的了。虽然我们的国王陛下很欣赏弗雷德里克的才华,但是路易,你得明白,不列颠不是法兰西,国王无法一意孤行强行推翻内阁的集体决议。况且,纵然他有这个权力和魄力,也不可能是因为弗雷德里克去和内阁闹掰。”
路易只是问了句:“你觉得这是件好事情吗?不列颠可是世界自由之风的表率,你们应该站在公理和正义的一边。”
亚瑟瞧了眼路易,他当然明白对方的小心思。
不过,他倒也没有完全点破,而是不咸不淡的提醒了一句。
“公理和正义当然是要追寻的,但是只有那些特别缺乏这些的家伙才会那么刻意的去标榜自己。而现在全世界范围内,最需要这个名头的,就是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了。
这个人是19世纪的政治怀疑者,又是18世纪的政治怀疑者,自身没有任何信仰,也不相信任何人有信仰。在本质上,他是一个热衷权力、喜欢无耻朝臣的人。虽然他已经加冕为王,但是法兰西的正统保王党却讽刺他只是一位街垒国王,因为他的王冠是街垒后面的暴民赏赐的。
但是,我们也要注意,他的身上还蕴含着中等阶级的狡猾和务实精神,虽然他缺乏更高层次的目标。这样的性格和基础,也就使得他只能实行一种既缺少德性又缺少威严的统治,像经营一间杂货铺一样管理国家。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从目前英吉利海峡对岸传来的消息看,这位长着鸭梨脑袋的国王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很有自知之明,因此也不指望建立多大功业,在他的心里,自己只要能死死压住正统派和激进的共和派,同时让立宪派中的运动派与抗拒派相互制衡,从而确保自己的王冠不会落地就行了。
我知道他实际上未必愿意为波兰人做什么事情,但是他很需要给自己找一些响亮的宣传口号,汇合一些来自世界各地的进步人士,用高官厚禄把他们供养在自己的金丝笼里。
这样的话,每当有客人到来,又或者是国民来参观他行宫的时候,他就可以骄傲的指着自己的‘收藏品’们,对大家宣布道:‘法兰西的公民国王可是世界自由势力的领头羊,法兰西在这方面曾经错过很多次,但是1830年七月革命这一次你们总算是选对了’。”
亚瑟拍了拍路易的肩膀,对他开口道:“路易,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更不想让他的收藏柜中增加一件展览品。但是,对于弗雷德里克这样一个失去祖国的人来说,至少巴黎比伦敦更能保障他的人生安全和美好生活。
我不希望政治上的事情影响了你对于客观事实的判断,你要明白,你现在不止是波拿巴家族的成员,更是一名苏格兰场的警官,《警察训令》里关于政治中立的表述,可不仅仅是针对不列颠的。”
路易反问道:“那伱现在难道不是被私人感情影响到了个人判断吗?”
亚瑟闻言笑着赞赏道:“你说得对,路易,但是《警察训令》中并没有就这方面做出具体表述,而且我总觉得有点私人感情并不是什么坏事。如果不列颠的立法者和执法者都不存在任何私人感情,那么《血腥法案》的废除工作就不会被推动。
而且,如果仅就我个人而言,我存在一些私人感情至少对我的朋友们不会是什么坏事。如果今天是你站在弗雷德里克的处境上,路易,我向你保证,我同样会送你去巴黎。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向上帝起誓,我上述的所有言论都是真心的。当然,如果你觉得力道不够的话,我再向魔鬼发个誓也可以。”
路易闻言只能无奈的给了亚瑟肩膀一拳:“你用不着做到那个程度,你是什么样的人,和你相处的久了都能感受出来。亚历山大能活命、惠斯通先生能发财、迪斯雷利先生能够从失意的人生中这么快走出来等等,都离不开你的帮助。但是,我的问题和他们都不一样。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感谢你的真心,哪怕你的帮助仅仅是停留在口头上的。”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前方的音乐室内传出一阵抑扬顿挫的激扬音符。
那是如暴风雨来临一般狂烈的激变呼啸,似乎在诉说着这场突如其来的伦敦暴雨,说尽了这个寒冷的英伦冬季。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略显怪异的和弦,不协调的和弦伴随着情绪的突变,就像是不现实的幻梦被这突如其来的铁拳破开,就像是明净的玻璃窗被暴徒的撬棍砸烂。
怪异、激烈与挣扎的情绪一并出现,就仿佛是被暴徒围堵在了街头阴暗的小巷中。不断地挣扎、搏斗、渴求、发出怒吼般的求救,但此时正是午夜,那缕一直希冀着出现的光明却迟迟没有到来。
地上洒满了污浊冰冷的肮脏污水,它们与温热滚烫的鲜血融为一体,这些斗争过的痕迹正随着雨点的冲刷一点点的散去。也许明天,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但是,已经不再会有人知道,在昨晚那个寒风凛冽的暴风雨中,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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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已经把一切都遮盖住了。
而这,又怎么能称得上是光明。
太阳升起,带来的东西,也仅仅只能被称作白天而已。
路易沉闷的抽了口烟:“看来肖邦先生已经明白了所有的事情,虽然这不一定是好事,但是最少也省得我们同他进一步解释了。”
音乐室的大门被人推开,首先出现在亚瑟目光范围内的,是主动为肖邦拎着大小包行李的大仲马。
作为一名共和主义战士,他对于没能帮助肖邦和波兰,一直怀有相当愧疚的情绪。
亚瑟走上前去,握住了肖邦那只价值千金的右手:“弗雷德里克,对于这件事,我很抱歉。”
肖邦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憔悴,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他的人生便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几个来回。
这也为他本就阴柔的气质又平添了不少忧郁的气息。
不过,他依旧强打精神,尽可能的露出一丝笑容。
“亚瑟,应该道歉的人不是你,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事情。相反的,我觉得我应该向你道歉,我不该把你拖进这个泥潭里的。利物浦的事情,亚历山大已经告诉我了。
如果挨那一枪的是我,我会义无反顾的用胸膛接下那颗子弹,因为这是身为一个波兰公民能为祖国做的最高尚的事情。但是你不是波兰人,你不欠我们什么东西,你所做的这些事,全都是因为你拥有一颗正直的、金子般的心。
其实,就算你不提这件事,我也打算向你道别前往巴黎。因为我担心,如果我继续留在伦敦,很可能会让利物浦的事情再发生一次。这个世界上的恶棍太多了,虽然我没办法惩治他们,但是最少我希望能让你这样的好人活下去。”
亚瑟听到肖邦的话,只感觉事先准备好的一大段辞别践行用语突然没了用武之地。
既然肖邦选择了用真心回应,那他自然也会用真诚来回馈。
亚瑟望着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俯下身子在这个小个子耳边低声道:“弗雷德里克,这不怪你,要怪就只能怪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太低。如果你真的想要为你的祖国做些什么,那就用你的双手在那里弹出一片天地。与此同时,你还要记住,要与一部分人保持距离,有的时候,想做成一件事并不一定非得去前线冲锋陷阵才行,尤其是你这种别具价值的人物。人们不爱近邻,却希望他在高处和远方。否则,你怎能成为他们的明星?”
肖邦闻言先是一愣,然而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的手里已经被亚瑟塞了一张崭新的票据。
“亚瑟,这……”
亚瑟将肖邦递过来的手重新挡了回去:“罗斯柴尔德银行的三百镑承兑汇票,这是你这几个月在伦敦爱乐协会演奏的结余收入。虽然我不喜欢用钱来衡量友谊,但是没有钱,出门在外可是寸步难行。
我已经给你安排了从伦敦出港前往马赛的船票,你抵达马赛后直接乘车前往巴黎,之后再去罗斯柴尔德的巴黎支行把钱取出来,最后去巴黎歌剧院找门德尔松先生,他正在那里举行巡回演奏会。
你的情况我已经在信中和门德尔松先生交代清楚了,他告诉我巴黎的众多知名钢琴家比如李斯特、海勒等人都对你很感兴趣。贝多芬的学生、你的朋友车尔尼先生目前也在巴黎。相信你在他们的帮助下,很快就能在巴黎举办自己的首场演奏。
至于政府部门那边,我也已经通过私人关系向大巴黎警察厅的保安部通报了你的情况。保安部负责人弗朗索瓦·维多克先生会安排一个人在巴黎歌剧院和你碰面,你在法国行走的各种行政官方文件他们会出面帮你搞定的。
如果你在巴黎的首演成功,说不定维多克先生还会考虑替你牵线搭桥,安排你去杜伊勒里宫觐见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那位尊贵的陛下很喜欢赞助艺术,音乐品味很好,而且还拉的一手不错的小提琴,你肯定会和他相处愉快的。”
肖邦被亚瑟这一连串的话语说的晕头转向,他从口袋里掏出纸笔道:“等等……亚瑟,我记一下。”
“用不着。”
亚瑟从大仲马的手里分担了一个包裹,边走边说道:“有什么不懂的,你到时候直接问同行的海涅先生就行了,他会和你一起返回巴黎。”
肖邦深吸了一口气:“亚瑟。”
“怎么了?”亚瑟瞥了眼他的模样,冲着旁边的大仲马开口道:“看起来我们的弗雷德里克需要一点上好的西印度烟草,亚历山大,你那儿还有多的烟斗吗?”
大仲马只是哈哈大笑的勾搭着肖邦的肩膀道:“老弟,别太放在心上,也别太有心理压力。我可是欠了这小子一条命,但是你瞧我现在不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吗?朋友之间,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在朋友走背运的时候拉一把,这都是人之常情。如果亚瑟哪天贪污了、腐败了、事情败露了,从伦敦街头流落去了巴黎,到时候已经成为世界钢琴大师的你,别忘了赏他一口饭吃就行。”
亚瑟也走上去同大仲马一起搭着肖邦的肩膀将他拉了出去:“放心吧,弗雷德里克,我的饭量不大,吃不穷你。不过你得多注意着点亚历山大,我总感觉在我破产之前,这胖子就得先去你家门口要饭了。”
路易见他俩开起了玩笑,也跟着拎起了包,起哄道:“如果弗雷德里克不接济你们,你们到时候可以上我那里去。当然,前提是到时候路易·菲利普已经滚下他的王位了。”
大仲马开玩笑道:“怎么?听你的意思,你打算坐上去?”
“那当然不是。”路易只是笑着回道:“亚历山大,你知道我的,我同你一样,我们都始终坚持着共和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