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秀用那一包裹洋人的脑袋叫九州会震服的同时,也几乎威震整个津门。
只不过这个传闻传出三条街以后便变了味道,有人说九州会的教主目生重瞳,日观千里,夜访鬼神,只是用一道符纸便将上千名洋人砍死,叫他们脑袋和身子分家。
不仅如此,在展示了头颅之后,教主还施展法力,将所有头颅送到东海一座岛上,筑起了京观。
消息是越传越离谱,越传越玄乎。
尹秀既解释不了,也没心思去解释。
因为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虽说其中有怪力乱神的情况,然而洋人的头颅是真的被运进了津门之中,被悬挂在街市的牌坊上,叫众人看见。
如此,对于津门目前的人心,还是起了一些安定的作用。
前来报名参与九州会的人一下又多了起来,各路的豪杰,乡绅,甚至官府都来了人联系。
这一切都由陈天友这个大护法出面接触,处理,尹秀仍藏在幕后,继续着他的准备。
等到了熄灯的时候,尹秀召集了几个九州会的骨干前来开会。
来这里的人之中,又有两个生面孔,不是九州会的人。
两人看起来孔武有力,额头方方正正,似乎也是外家拳的高手。
陈天友给尹秀做介绍:“这两位虽然不是会内的兄弟,然而却是十分靠得住的朋友。
师铁兵,津门铁枪会的会长,绰号青眼豹,打遍津门无敌手,是与霍爷齐名的人物。
聂火,白家的兄弟,上一次在津门阻击洋人的时候,他就曾参与过。”
两人是第一次见尹秀,对他十分地恭敬,特别是在见到那些洋人的头颅之后,又知道没有折损任何一个弟兄后,更是对尹秀佩服的五体投地。
尹秀与两人见礼,知道陈天友不会随便带人来给自己增添社交上的麻烦,而且他又对聂火十分地感兴趣:“不知道聂兄弟之前在教内是什么职位?”
白家,即是白莲教,这是一种隐晦低调的叫法。
聂火微微一笑,坦诚道:“在下不才,是津门忠字坛白莲护教贤王。”
“失敬失敬。”尹秀冲他拱拱手。
“那已是过往的事情了,教主。”
聂火叹了口气,“自从圣子圣女,左右贤王失踪以后,群龙无首,白莲教如今已是四分五裂,再成不了气候了。
我等在津门与其说是守着白莲教坛,不如说是弟兄们找不到地方去,赖着不走而已。
堂堂白莲圣教,如今竟是已被扫入了历史的尘埃之中,可悲可叹啊。”
在场众人无不惋惜,尹秀和任七则是不好跟着他们一块作态,因为说起来白莲教就是被他们两个给毁掉了大半的。
在互相介绍,寒暄一番后,陈天友又介绍道:“启禀教主,这两位朋友都是听说了教主想要阻击洋人,有意与我们一起共襄大事。
我就不多废话了,请两位自己做个介绍吧。”
聂火率先发话,冲众人抱拳道:“我白莲教一向是最恨洋人侵占我山河,欺侮我民众的,最恨的就是鬼婆子,洋和尚,洋人的教堂我们不知道烧过多少了。
如今我白莲教六千弟兄,愿意听从教主的差遣,只要能抗击洋人,我们做什么都无所谓。”
师铁兵显得彬彬有礼,带着一种富家子弟特有的气质,他点头道:“我师家祖上被封在津门当镇守将军,后来这个职位裁撤了,然而说起来也是世受皇恩,不敢忘本。
如今家国危难,匹夫哪敢不抛头颅洒热血,以报国家?
只要教主用得上,我召集几位朋友世交,还有精干家丁,也能凑个两千人,我等愿做开路先锋,破开洋人的阵线,立先登之功!”
他说的热忱,然而在场众人却是有些冷淡。
只因为师铁兵是“保朝廷”的人,这里大多数人是知道他的底细和立场的,然而他这样直白说出来,还是难免叫有些人心里芥蒂。
特别是聂火,他是白莲教的,更是对师铁兵这番说法感到颇为不爽。
尹秀倒是不在意,他微笑道:“不管大家的立场如何,心事几许,然而我们都是唐人,也都是为了抗击八国联军而来到此地的,这就已足够了。
不管之前是仇敌还是陌路人,如今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务必要同心戮力才是。”
“教主说的是!”
聂火被尹秀的话语打动,尽管有些成见一时无法释怀,还是冲师铁兵抱拳,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陈天友见尹秀几句话便化解了分歧,不由也是暗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对尹秀越发地敬佩。
“如此的话,加上我们正在赶来的帮众,不算那些自发前来助拳的武林人士,我们大概能在津门聚拢两万人。”
陈天友手指在地图上画线,“再拖久一点,黄河以南的兄弟和武林人士也能赶来助阵。”
“这些就不用考虑了,太慢了,远水救不了近火。”
尹秀又看向燕锋和秦朗,“你们今天有探查到什么吗?”
燕锋先向尹秀行礼,然后冲秦朗点点头,秦朗便抱拳道:“教主,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你跟我玩这一套?”
尹秀笑了笑,“说吧,我无所谓先听到哪一个。”
于是秦朗便也带着微笑,讲起了他和燕锋今天获得的情报。
“洋人得知先遣队的脑袋都搬了家,被我们挂在街上展示的消息,据说很是震怒,整个大本营都乱成了一锅粥,被暂时拖慢了脚步,还在调查是谁做的。”
“这是好消息。”燕锋补充道。
“嗯,接下来是坏消息。”
秦朗顿了顿,又讲起来:“为此,八国联军据说派出了一支高手组成的队伍来津门刺探,一是为了探查津门的虚实,二则是为了找我们报仇,讨回些颜面。”
众人听着,都感觉有些紧张,不敢大意。
然而尹秀却又笑了起来,“这不是两个好消息吗?”
没跟众人解释,尹秀只是继续朝秦朗与燕锋发布命令:“找找看这只队伍到了哪里,最好是能找到他们,找到了之后先不要动手,把他们的所在通报给我。”
秦朗之前已亲眼见证过尹秀与任七的身手,这时候更是对他们心服口服,于是和燕锋当即应道:“属下知道!”
接着尹秀又对众人说道:“如今是众志成城的时候了,不应有门派,党阀之分,接下来还请诸位多多联系能帮上忙的朋友,毕竟多一个人我们便多一分力量。”
“教主放心!”
陈天友已是信心满满,“津门各界人士在教主的英明领导下,必定能守住津门,痛击八国联军。”
“还不够。”任七却是突然开口道。
“还不够?”
陈天友诧异地看向尹秀的这位“保镖”。
尽管他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冷漠的样子,叫人无法跟他拉近距离,甚至搭上一句话,然而他的本事,众人都已见证,因此只当这是高手的做派,见怪不怪了。
如今他却是一反之前的沉默,主动开口了。
“还差什么?”尹秀问道。
“差一个人,一个比在场所有人加起来还要重要得多的人。”任七答道。
“还有谁能比在场所有人都要重要。”燕锋瞪大着眼睛,显然很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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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有的,比你,也比我重要得多,没有他的话,凭我们只是在津门白白送死而已。”
“是谁?”
“京畿总兵,叶天培。”
听到这个名字,聂火率先反驳道:“呵,朝廷的人?这些人哪个不是有事便逃得远远的,能指望他们这些虫豸做什么?
要是这些将军,总兵真能成事,洋人便不会兵临津门了。”
“你懂什么?”
任七瞥他一眼,“你以为为什么别人都逃了,就只有他接下了阻击洋人的任务?”
“您见过他?”
师铁兵摸着下巴道:“我听说过这个名字,然而总没有机会拜见他,毕竟京畿总兵是跟九门提督一样,我等小民难得见一面的大人物。”
“能有什么了不起的?”
任七冷笑:“我说过了,为什么只有他被派来阻击洋人,那正是因为他在朝廷里混得不好,没人愿意保他。
真正有后台的人,都是被派去平叛,镇压乱党的,那些任务捞油水多,晋升也快,被派去对付洋人,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尽管他这话尖酸刻薄,然而却也叫人服气,无法反驳他。
陈天友在短暂的沉默后,也点头认同道:“京畿总兵手底下有五万人马,如果我们能联系到他,跟他联手的话,确实能增加不少把握。”
尽管大多数人视朝廷作仇寇,然而眼下这似乎又是唯一的办法,毕竟大敌当前,容不得分歧了。
可是任七却是又说道:“不是联手,是协助啊。”
“协助?”
众人一下楞在当场。
“不然呢?”
任七丝毫不留情面,“我们才多少人?简直是乌合之众,既没经受过训练,也不成体系,不少人手里更是连称手的家伙都没有,去跟洋硬拼,这不是找死吗?
只有协助叶天培的军阵,这才是唯一的机会。”
“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聂火终于压抑不住了,“从刚才到现在,你一直在长洋人的志气,灭自己人的威风,难道你是叫洋人吓破了胆不成?”
陈天友见状赶忙出来打圆场,然而任七只是淡淡道:“上一次洋人攻打津门的时候,我也在这里,然而我没出上力。
这一次,我想帮上点忙,做些有用的事情。”
“可你到现在,连名字都还未报上来,大丈夫不是应该堂堂正正?”
“你们也没问过我,我为什么要自己报?”
他坦然道:“我叫任七。”
任七?
师铁兵怔住,死死盯着任七,又看向他身上带着的数柄剑,再结合他言语间透露出的对京畿一带军事上的了解与见识,终于明白了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冷雨任七。
然而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与九州会的教主为伍?
在场不少人都露出惊诧的目光,聂火更是隐隐有见着了仇敌的感觉。
尹秀并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也不担忧任七暴露了身份会引来什么后果,因为他们两人都足够强大。
他只是问任七:“你与叶天培有交情吗?”
任七摇头,“我在玉京当差的时候,那家伙还在边疆挨日子呢。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正是因为他无党无派,谁都不待见也谁都不巴结,所以他才能当上京畿总兵,因为这样的人叫皇上放心。
我是不认识他,然而我知道有个人可以帮我接近他,现在我就要去找他。”
“那就麻烦你了。”
任七应了一声便往外走,与聂火擦肩而过时,他问道:“你已得知了我是这样的人,还能跟我并肩作战吗?”
聂火大声道:“国恨当前,个人的恩怨不值一提。”
“好!”
……
等任七到了玉楼的时候,只有门前还剩下一盏小小的烛火。
任七轻车熟路爬上五楼,青玉楼主已在阁楼中等他。
“任统领,你最开始没将我认出来?”
“郡主,你还是同以前一样喜欢乔装,即便是最一流的大内高手,也很难辨认出你的易容。”
“是吗?”
青玉楼主将面具摘下来,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秀美脸庞,她的睫毛很长,一对丹凤眼在烛火底下打量着任七,闪烁光泽,有如星月。
任七被这张脸一照,脑海里不由又涌现出许多以前的人和事。
“以往发生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天。”
青玉楼主感叹着,声音不像之前那样低沉了,而是有一种女孩子特有的磁性与温润。
“我还记得,在玉京的郊外,你陪着我父王打猎,一箭打中两只兔子,从左眼睛进去,右眼睛穿出去,不偏不倚。
父王很高兴,赏了你两只双眼翎羽箭,你谢恩以后,趁别人不注意,把那两只兔子甩到了我的马车上,都把我吓哭了!”
听着她的讲述,任七的脸上也难得地出现了一种可以称得上是愉快的微笑。
这时候,任七想起青玉楼主这个称号只是她的伪装,而她的真名叫做纳兰清羽。
纳兰清羽止不住地笑,一双白皙的脚丫子踩在地板上,将地板跺的发响。
在笑声停顿下来之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一种不知所措,又任它流逝,进行的沉默。
“我明天就得离开津门了。”她说道。
“我知道。”
“下个月,我会按照婚约,嫁给大草原上的王公。”
“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然而你又什么都不做!”
纳兰清羽有些生气,“你就什么都做不了吗?任七。”
任七凝视着她的眼睛,“纳兰清羽,只要你愿意,明天我就能带你离开津门,谁都拦不住我。”
“就跟你以前从玉京逃跑的时候一样?”
“不一样。”
任七摇头,“如今我已不会再像丧家之犬那样逃跑了。”
纳兰清羽明显犹豫了一下,然而在短暂的迷离后,她还是清醒过来。
“你可以逃,我不可以。因为你的家世低微,说起来你只是宫门口负责看门的一个卫官而已,见了谁都得行礼下跪,谁都可以命令你杀人,而你不能拒绝。
可我不一样,我是郡主,身上流着皇族的血。”
“但你也一样不能拒绝家族的联姻,不是吗?”
任七看着她,“起码我不愿意的话,我会逃。”
“我不能逃。”
纳兰清羽认真道:“我不能叫家族的名声因为我而毁于一旦。”
“所以你选择嫁给那个草原上的王公。”
任七并没有讥讽的意思,“我理解你的想法。”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没有。”
“你还是同以前一样沉默啊。”
纳兰清羽微笑,“可我有一件事,要你做到。”
“什么?”
纳兰清羽将身上的衣服解下,“在去草原之前,我想怀一个你的孩子。”
任七眼里被雪白细腻所填满,他深吸一口气上前。
这一夜,玉楼看似无火的五楼,红烛摇曳了整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