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退走,四野寂寂。
镇子外面,那一排一排,阴森森站在了林子里面,脸上贴着一道道黄符的阴兵,与他们身周飘荡着的鬼火,便也开始向后退去,如来时一般沉重。
借阴兵的人已经死了,借兵帖也就没了意义,因为无法再讨还其许诺的代价。
若是活人,或许还有许多话要问,还有很多麻烦,但这些阴兵,却只是立刻便沿着来时的路径退去。
如同涌来的潮水,又在被神秘的力量吸引,又忽回倒卷了回去,伴随着阴风阵阵,直退进了深山之中,退进了裂开的大山缝隙里。
下一刻,裂开的大山忽然重新合拢,灰尘下降,看不出半点曾经裂开过的痕迹,而沿途被它们冲撞踩踏的东倒西歪的树,也一株株重新站了起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树冠瑟瑟。
三千阴兵,来时地府大开,如阴风卷地,去时如风卷残云,不留半点痕迹。
像是一场狂风骤雨,已经将人笼罩,却又忽然散去,如同一场错觉,只有那深深的惊愕,尚存于活人脸上,久久不得平息。
轰隆!
而在远方天上,正有狂风呼啸,阴云聚散,那似乎是某种被惊怒的意志,它高高在上,俯视人间,想要找到刚刚冒犯了自己的人,却什么都看不见。
负灵人,强的从来都不是人,而是灵。
想要杀死负灵人,方法本来也非常简单,断其来路,便是让那借下了法力的存在,看不见自己的负灵,看不见了,便无法再借法力下来。
甚至早先借出来的,也要因而折在这里,等于它的一部分,也被杀死在了这里。
它自然不满,自然愤怒,但是刚刚他就看不清这里发生了什么,甚至感觉不到这块大地的存在,如今孟家二公子已死,神魂俱消,他在地上的眼睛,便没有了。
因此他什么都做不到了,只能愤怒。
而他的愤怒,却没有了发泄的地方,石马镇子这一带,已经完全不受影响,倒是在某个地方,阴森宽大的宅子里面,有剧烈的震动声音出现,所有的香,同时烧成了两短一长模样。
齐唰唰的看去,有种森然可怖的诡异感。
宅子里的人顿时惊动,簇拥了管事的大奶奶过来,见着这一幕,已是吓得面如土色,慌忙的推开丫鬟,跪在了蒲团上,烧香磕头。
但是,连点了几次火,那香居然都点不着,只是满祠堂里,灌满了阴风,让人毛骨悚然,心神不宁。
“快,快取美人蜡来……”
大奶奶慌忙的吩咐着,下人便忙忙的捧来了一具黑布裹着的蜡烛,打开之后,便见是一位妙龄女子,浑身皆已被蜡封住,身体里也灌满了蜡,脑袋向上,嘴巴里生出了一支蜡心。
忙忙点燃了这枝蜡烛,供奉在了坛前,才使得这屋子里的阴风,消弥了许多,但那些香仍是烧得极快,香灰半点也存不住,时时飘落了下来,如灰尘般弥漫。
妆容体面,素有威严的大奶奶,这会子也慌得不行,连声道:“老祖宗在发怒,二十年来,从来没见过他老人家这般生气……”
“就连三年前,那白家老奶奶从正门回祠堂,也没气成这样啊……”
“快去问,哪个不屑儿孙做了惹老祖宗生气的事?”
“……”
“大奶奶,不好了……”
也就在她问着时,却有下人慌忙的跑了进来,大声禀告:“思理少爷的长命灯灭了……”
大奶奶顿时吃了一惊:“什么?”
“还不快去招魂?”
“……”
仆人惊道:“正在招呢,四位鬼婆同时起了坛,但是,什么都唤不过来呀……”
身边的族人闻言,也纷纷紧张了起来:“难不成,正是因为思理少爷出了事,老祖宗心疼子孙,所以才生了气的?”
主事大奶奶深深呼了口气,不是她亲生的,她倒不心疼,只是听见了这事,却有些难以置信,点头道:“想来定是如此,快去查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但一边吩咐了下人出去,她一边再度回身,跪在了蒲团之上,伴着旁边的美人蜡烧香,磕头,心里隐隐的明白:‘老祖宗是不会在意一位儿孙的生死的,任何一位儿孙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但如果那贱婢生的老二,死在了外面,事情便重要了,孟家开始死人了,便代表着这世道要开始乱了……’
‘……’
想着,连磕四个头之后,忽地向身后人吩咐:“快,去下面请老爷上来议事,这已经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够做主的了!”
而同样也在孟家人一片大惊,奔来跑去之时,这世界更多的地方,也不知生出了多少惊动。
石马镇子前发生的,不过是件小事,无论是任何人死,对这个世界都影响不大,但是孟家老祖宗的震怒,却是大事,那怒意惊动了许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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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东西醒了么?”
“为什么会气成这个样子?是孟家嫡系死了人?”
“……”
声声猜测之中,也有人一语断定:“与谁死了没有关系,孟家死再多人他也不会在意,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够惹怒他,除了那执掌镇岁府,曾经打过他板子的胡家……”
“……但胡家,也早就没了可以将他激怒的本事了。”
“那会是什么?”
“……嘿嘿,曾经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邪祟,祸乱天下,难不成,二十年过去,那些邪祟,又按捺不住了?”
“早点睡吧,或许,又可以听到那梦里传来的阴天子圣旨了?”
“……”
“……”
“走了?”
“三千阴兵,居然就这样退走了?”
“刚刚,刚刚那个站在了山上的影子究竟是谁,他手里提着的,又是什么?”
而在此时的石马镇子外面,不食牛门徒也皆在呆呆的看着那阴兵退走的方向,他们也依稀看到了那个呼神叱鬼的身影,但不是人人看得真切。
他们甚至无法想象,会有人一句话退走三千阴兵,因此只能在心里猜测着原因,尽可能的想到让自己觉得合理的解释。
只是,也只能猜测,却无人能给出答案,只有不食牛门徒里的少数人,压低了声音,轻轻叹着:“不论如何,以后再见了咱们那位教主,都别乱开玩笑了……”
“大人,咱们……”
与不食牛门徒相对的一方,铁骏大堂官身后,那些执事与跑腿,纷纷的从刚刚气闷与压抑中缓过了劲来,急急忙忙的开口询问。
但那铁骏大堂官,却是忽然伸手,阻止了他们的询问,旋即,他轻轻的扯了一下马缰,跨下的虎头癞头马,便开始慢慢的向后退去,一下子,跟在身边的人都吃惊了起来。
“走?”
“这大脑袋龟孙也要走了??”
“……”
“哎?”
就连不食牛门徒里面,也有人发现了,纷纷吃了一惊:“大头龟孙不打啦?就这样走了?”
其他的不食牛门徒也反应了过来,纷纷转头看来,倒是在惊愕之余,忽然生出了些兴奋心思,欢呼起来:“三柱香时间到啦,大头龟孙输掉了……”
“守岁大堂官在我一钱教前折戟沉沙,看还有谁敢撄其锋……”
“……”
听着那声声欢呼,铁骏大堂官本已退出了三四丈,甚至马头都调转了过去,却在这时,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骤然转身痛骂:“你才是大头龟孙,你世世代代大头龟孙……”
“污言秽语,一群不知死活的妖人……”
“尔等不修口德,无法无天,如今已经惹下大祸尚不自知,老夫回去,自当摆起酒宴,坐看尔等妖人如何死无葬身之地……”
“……呵,呸!”
“……”
这一下子,石马镇子前的不食牛妖人又一下子懵住了,这铁骏大堂官从向镇子冲来,再到与各师兄交手,斗兵器,破奇术,一直都是沉默以待,如今怎么倒向了众人破口大骂了。
“真是……”
只有那位戏班班主,金尘儿表情尴尬,扫了身前的师弟们一眼,道:“刚刚斗法的时候,你们说点难听的就行了,那叫攻心,怎么人家都输了还要骂?”
“你看,破防了吧?”
“……”
但在他们又惊又喜的议论里,那位铁骏大堂官,居然真的说走就走,骑着跨下的虎头癞头马远去,隐隐瞧着,连那马下的十几根黑色小腿,都在颤巍巍的哆嗦着。
也不仅是这位铁骏大堂官一路退走,其他几路,也各自得了信,纷纷撤开,直到了二十里外,方才聚集。
“大人,大人,我们真就这般退走?”
远远见着了铁骏大堂官,几位小堂官也纷纷迎上前来问:“但我们一直没有看到红色焰火,也不曾真与这群妖人拼命,身上连点伤也没有……”
“就这般回去,是否不太好跟家里的老爷交差?”
“……”
“交差,还考虑交差?”
铁骏大堂官这才转头,看了一眼适才阴兵退去之地,压低了声音吼着:“你当刚刚在镇子里出现的是什么人?”
“乾坤逆转,五行颠倒,所以外面人,都看不清楚他们做了什么,但只有我,我靠着守岁人的眼力,远远看见了一点……”
“是邪祟!”
“是四大邪祟联手,杀了孟家二公子,戏耍了那通阴孟家供奉的老祖宗……”
他沉沉说着,一张坚毅的脸上,竟是隐约可见恐慌之色:“这群蛰伏二十年的妖魔,重新入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