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未眠。
次日清晨,过了祖宗庙祭,领了中郎将章,曹丕便携我同行车驾,徙宿将府而去。将军府门前,紫荆花开正盛,锣鼓喧天,宾客如云,似乎全城的仕宦人家都前来道喜,而原本的世子府也换上了崭新的挂红匾额。
曹丕高头大马,跳下坐骑,笑着拱手一一还礼,他被携带玉帛礼品众宾及门客簇拥进府去了。而我还掀着帷裳坐在马车头,愣愣地看着将军府发呆。甄妤接我下车,热情招待,带我先去收拾好的新屋。一句句嘘寒问暖,我都木木地答非所问。
府门近卫增多,曹丕更有一支不小的队伍宿居侯营,随时可听调动。曹操给予了曹丕一定的兵权,应是鉴于上次在许都败给杨夙的缘故。可到底为什么曹操更明确要立曹丕为世子了呢?是从曹植写的文章看出什么价值观的“端倪”了吗?
府开宴启,曹丕高坐台上,原魏郡太守凉茂忽在阶前主持属吏点卯事宜。方知昨日经夏侯惇劝说,隐士田畴仍拒命为将军府长史,于是曹操改由凉茂担任。常林、卢毓、郭淮、赵戬、徐幹、刘廙、苏林、夏侯尚、郭奕等人一应俱齐,就连钟繇、陈群、司马懿、曹真、王忠、朱铄、吴质等外臣也受邀在场。
我被这般阵仗唬住了神,这才发觉曹丕的势力已在文武群僚中渗透得很深了,冷不丁在心里为曹植暗捏了一把汗。按名剌点卯毕,众宾都惊奇啧议,五官中郎将旁边怎么还有一少女,捧牒奉侍左右。
“舍妹崔缨,原是崔东掾女侄,今后与将府文学同侯事。”曹丕介绍道。
凉茂收合名剌,鸣钟正礼:
“跪——”
“臣等拜见五官中郎将——”
满堂宾客,皆齐齐叩见新晋世子五官中郎将曹丕,唯独我迟迟不动,始终屈不下膝,向曹丕致以礼节性臣附。我握紧拳头,只觉得莫大耻辱。
莫非入平原侯府朝曹植跪拜你就心甘情愿了么?心底忽有一个嘲讽的声音,我不觉瞳孔放大。
众宾笑着抬头,发现我不跪时,纷纷投来目光,曹丕也面露不悦。我如芒在背,赶忙找个借口开脱。
“我去为诸位大人看侯茶水——”说着便掩袖半遮着面,从屏后退去。
身后传来几个职卑的署吏议论,声虽不大,但还是蹿进我耳朵:“原来是个端茶倒水的女侍啊。”“那不是崔公的侄女么,还是丞相义女,怎么来将府就干这些事?”“这就不知了,说不定是看上咱中郎将了,芳心暗许要进府来当小妾呢。”
我又气又羞,跑着躲进厢房,一头扎进被窝里。想嚎啕大哭一场,却发现一滴泪也没有。只是捂紧被子,颤抖着想象自己与这曹丕府隔绝。比起屋里的黑暗,屋外的光明更让我害怕悚惧。反正第一日要应付的照面已经结束了,干脆就这么睡个天昏地暗好了。可是过了午时,我还是被曹丕传唤到前堂。
那时众臣已散去,在署阁各司其职,见我仍旧倨傲冷漠,曹丕也不再多言,没耐心像以前一样好话哄着我,只是让我留在他书室,整理书架。
“找到荀悦的《申鉴》全册,还有,替我抽出《太史公书》《汉书》《东观汉记》与封邦建国相关策论的所有简帛,抄录在此空册中。”
唯诺遵命,不敢抱怨,只是胸臆始终憋着一口气。我忙得满头大汗,有些摆放的得低矮的,还要钻进架子缝中,或是跪坐在地上弯着腰才能翻到,幸而身躯不大,勉强能在尘灰中摸出,一卷又一卷。曹植的书架,虽然乱,但向来打扫得干干净净,从不许沾染一丝灰尘。
旧书陈放很久是臭的,空册竹简却是新造的。跪坐在昏暗的书室里,抄书半晌,春光从高窗外撒进,点点滴滴皆是斑驳的光影,我怅惘凝神,才望见窗外竹叶正幽,在太阳的照耀下,尽是自由的光辉。我抱着新简,嗅着篾片间似有若无的墨香和新竹芬芳,久久不能缓过劲来。
“又困了?”曹丕从书简后露出那双谜一样的眼睛。
我只别过脸,趴在书案上。
“听你阿嫂说,午膳也不曾用么?”
我攥紧笔管,继续奋力抄书,只当没听到。
曹丕考问了我几条新修的律令,慵慵懒懒,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我仍旧默然抄书,对曹丕派人送来的点心一点也不感兴趣。终于赶在日落前抄完,我搓了搓沾墨变黑的十指,抠出指甲缝里的墨泥,随意抹在了素净的案布上。
“‘堤溃蚁孔,气泄针芒,明者慎微,智者识几’。既入了我府,今后凡事须谨慎,必都护细行,那才有正式升任我将府文学掾的资格。”曹丕踱步走下来,“这是陈忠《决事比》《清盗源疏》《绪绅先生论》挈纲,拿去学,三日后背给我听。”
我信手接过,后退半步:“中郎将若无要紧事,崔缨便退下了。”甩下脸色,扭头便要走。
“若无要紧事,”曹丕在身后冷冰冰地叫道,“你还是,莫要出府半步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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脊背发寒,我越发局促不安地加快了脚步。
……
初入住曹丕府的煎熬十日很快过去。
曹植的冠礼开始时,我仍困在曹丕府出不去,索性就一直在屋内躺着,什么事也不做。直到午时三刻,也不见曹植上门来找我。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子建,你就真一点察觉不到我的恐惧吗?真的就一切‘还为时尚早’吗?二十而立,我们还能有几年相处的时光呢?”我在榻上暗暗想着,侧躺面壁,饮泣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似有人抚过我肩背。
“已是未时初刻了,还不起来么?”是甄妤的声音。
泪痕在脸上虽已风干,却残留着火辣辣的疼,甄妤见我如此委屈模样,怜惜不已,将我一把揽入怀中。
“好妹妹,洗把脸,冠礼已毕,出门去瞧瞧子建吧。”
“二哥准我出府了吗?”
“嗯。”
“为什么呢?”
“丞相设宴招待谯沛来的乡人,在北场举行了击鞠赛,齐家女眷皆可去一观。这主意,还是新来的夏侯家的姑娘提议的。”
“这几日府里人都在谈论的夏侯家的姑娘,都说她模样十分标致,大夫人更是有意给子建许婚。阿嫂,你也听说了吗?”
“是的,我们都见过了。但我们家缨儿也不差啊,快准备准备吧,子建若能见着你,会很高兴的。”甄妤静谧地笑着,轻柔地挽起睡帐薄纱,她素手佩戴的银色臂钏交相碰撞,发出玲玲悦耳的声响。
我仰面望着甄氏那张姣好的面容,呆住了眼。
……
与甄氏同乘马车来到城北校武场,那个在司空府时光无数次午后与曹植骑马的地方,如今挤满了家眷与宾客,曹家的,夏侯家的,将府与侯府的内臣亲眷……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不知不觉,丞相府陌生的面孔已经越来越多,叫不出名字的姬妾,在你脚边乱跑的曹小公子,同样也认不得你是谁。
北场辽阔,一落车驾,我便直奔军帐方向走去。帐间人影幢幢,我闪躲着,兜兜转转,只想寻找曹植的身影,终于在蓦然回首时,望见他与夏侯威在栅栏外行走。
刚行完冠礼的曹植,脸妆未卸,皓齿丹唇,发髻高盘,一只手抱着衣冠,与夏侯威边走边聊,欢声笑语,另一只手还在空中比划着。几日不见,他今天看起来格外精神,姿容愈发俊逸了,只是浓粉厚妆,让我顿感陌生,停住了脚步,只敢默默跟着。
“……在你心中,她是怎样的呢?”忽而听见夏侯威这样问道。
曹植笑道:“‘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说不清为什么,当年并不觉美丽,只是朝夕相处,越发觉得她新奇有趣了。”
谁“新奇有趣”?谁“世所未见”?是新来的夏侯渊长女么!?我醋意顿生,摸着军帐,紧跟其后。
“作为兄弟,我说些实在话,姨母那儿是道大关。听你讲述从前桩桩件件,她缺点甚多,更不像寻常闺秀。这样的女子,情绪多变,敏感柔弱,你放心每日相伴枕侧么?”
“她似乎很懂我的心志,很爱读我的诗赋,偶尔也与我共论天下纵横之事。不像个闺绣女子,倒像个胭脂兰粉的君子。她既对我深情,我自不负她一片女儿痴心。这便是我的回答。”
“可那姑娘虚荣心好胜心极强,骨子里确是极爱珠玉玩物、华服美饰的,只是幼年经历,使她时时克制着罢了。”
曹植停住脚步,正色道:“这些年,她很不容易,不要在背后议论她了。”
夏侯威笑着摇摇头,用胳膊肘碰了碰曹植。即便举了孝廉,夏侯威还是一副游侠装束,虽年小曹植三岁,体格却比曹植魁梧健壮得多,一身正气,好像什么自炫自媚的千年妖精在他面前,都能立刻现出原形。他的背影,像极了年轻时的杨夙。
两人继续走远,直至入帐中去了。
被一语戳中肺腑,我怔在原地,久久不能清醒。
是,我崔缨从来都不是不爱漂亮衣服的女人,恰恰相反,我是世界上最爱穿漂亮衣服的那种人。因为幼年的穷困,使我无法满足物质的需求,而随着阅历的增长,审美的提高,资源的增多,满足了基本的生存需要之后,我便会迫不及待地追求更高的审美层次。我崔缨对于物质的追求欲望,就像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这一年来的心境变化,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可是曹植,同样是与友人论及婚恋终身大事。
这一次,他选择了在外人面前,维护我的颜面。
春天的日光有些刺眼,是为什么呢?好像有些滚烫的东西流下来了,又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