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来和徐知府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松江府从苏州卫借兵守备的事情似乎马上就要板上钉钉了。
这把周围的本地缙绅们吓得不轻,这种事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比如在扬州,自从数百苏州卫官军进驻扬州水次仓后,扬州城的权力格局几年就大变天了!
其实正常来说,一千五百大头兵对豪强乡绅而言并不可怕,松江府境内的金山卫、金山总兵官手下兵马更多,也没被太当回事。
但如果这一千五百官军背后有林泰来这样的人在政治上撑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使不得!”徐连忙插话说,“守备之事干系重大,须从长计议!”
林大官人嚼着怀里美人喂的干果,眼皮也不抬的说:
“我一个九元真仙、翰苑清华、文坛第一副盟主在贵宝地被坑坐牢,又险些被围杀!
当然,我受苦受难也无所谓,全当在人间修行了,但我只希望能借此给贵宝地的风气带来改善啊!
如果贵宝地前后一点改善都没有,那我不就白遭罪了么?”
众人:“.”
在你林九元说自己受苦受难和遭罪之前,能不能先把怀里的美人放开?
徐给冯时可使了个眼色,让冯时可出面打个圆场,但冯时可装着没看见。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冯时可从一开始就各种劝,有人听吗?这时候已经不可收拾了,又想起他来了?
徐无可奈何,无论作为林太仆的亲家,还是作为本地头面人物,他都不得不亲自站出来直面林泰来。
其实他很不喜欢这样被动的谈判,所有优势都在对方手里拿捏着,自己这边几乎没有反制能力,怎么谈?
主要是节奏变化太快,他们还以为林泰来会继续坐牢然后拖延,毕竟多拖一天就能让苏州多挣一天当钱。
可没想到忽然就雷霆万钧,形势急转直下,他们本地人根本就没有反应时间。
徐做好了心理建设,对林泰来说:“先前你说,新吴会社要包揽林太仆家全部佃户所产棉布?现在可以定下了。”
林大官人诧异的说:“这不是几天之前就定下的事情吗?太常公又拿出来重复说,是何道理?”
久经训练的徐很有耐心的问道:“那现在又有什么新章程?”
林大官人终于松开了美人,伸出了手,朝着众人比划了一个圈子,好似把众人都圈了进去。
然后说:“不只是林太仆家,你们几家有佃户产出的棉布,新吴会社都包揽了!统购统销!”
在场缙绅默算了下,他们各家的佃户所能拿出来外销的棉布总量,大概在百万匹左右。
徐下意识的说:“太多了吧?”
林大官人嗤笑一声,“这很多吗?你们各家族占地当有几十万亩了吧?依附于你们的佃户几万户总该有吧?
这么多佃户,每年却只能生产出百万匹商品布,小农经济就是小农经济。”
徐强调说:“百万匹算不算多是另一回事,但你这全部包揽的胃口,确实有点大。”
林大官人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徐,“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是我一人全部包揽吗?新吴会社是不是也有甚至你们的股份?”
徐:“.”
非常可以,这个条件没有问题了!
只要不“驻军”,能谈成这样也行了。
林泰来趁机得寸进尺的说:“听说郡城东南海塘年久失修,等疏浚吴淞江下游故道之后,可以考虑重修海塘。
我们林氏集团内部有工程总局,又下属两个工程大队,可以负责总包、设计、预算、公关.”
徐和其他几人商量了几句后说:“重修海塘可以启动,但必须以新吴会社为主体进行,不要你那工程总局进松江府!”
“也行吧。”林泰来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坚持。
徐只觉得心累,上次这么心累还是被高拱发配的时候,感觉可以结束谈判了,便试探道:“就这样?”
然后林大官人仿佛对徐的态度非常满意,“很好,我体会到了贵宝地改善风气的诚意。
所以苏州卫派驻守备兵可以从一千五百削减到一千了,已经不需要那么多人了!”
众人:“.”
主持谈判的徐感觉自己如果再年轻四十岁,再高个一两尺,就该冲上去直接掐死林泰来!
连坚持右倾投降主义的冯时可也看不下去了,开口道:“九元君!做个人吧!”
林泰来质问道:“不驻兵,如何保障约定得到执行?若以后我再来松江府,又如何保障我的安全?
那林太仆终究是徐家的亲家,我不可能把重注押在林太仆的人品上。”
冯时可不得不在中间打圆场,将徐拉到一边去,低声道:“林九元嫡子未来难定,但他还有两个外室庶子。
其中一个已经与申相次子的女儿约为婚姻,另一个还没有婚配,可以立即而定。”
徐考虑了一会儿后,点头道:“如果林九元同意,我也没意见。
我那长孙徐有庆有个女儿,与之年岁相当。”
冯时可又回到林泰来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林大官人稍加思索后,也点了头,“可以!”
嫡子娶徐家女有点可惜,但如果是庶子,那就没毛病了。
讲数终于接近尾声了,林大官人忽然又像是刚想起什么,“对了,林家煽动佃户围攻我,该罚田地一万亩,赔偿给我!”
徐除了“草泥马”不想再说话了,就直直的看着冯时可。
而冯时可忍无可忍的说:“减半为五千亩!这是最后的条件!”
林大官人大声嘀咕说:“五千亩就五千亩吧,真拿你们这些互相保护的本地人没办法。”
艰苦卓绝的谈判终于落下了帷幕,松江府的主权危机被化解了。
松江府华亭县缙绅为此付出的代价只是区区百万匹商品棉布的购销权,未来百里海塘工程的总包权,五千亩田地的所有权,以及“嫁女和亲”。
从县衙里出来,回过神来的徐对冯时可叹道:“真不知道谈了个什么,谈完之后似乎更亏?”
冯时可答道:“起码买了林太仆一条命,你认为林太仆的命值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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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
冯时可你知不知道,你说话的方式越来越像林某人了?
危机结束后,林大官人就痛快的搬出了县狱,赔偿了林太仆五十六石米。
然后他继续在松江府进行睦邻友好访问,又对冯家进行拜访,并小住了两日。
随后他就去了上海县,象征性在工地上转了一圈,然后继续会见各路乡绅。
期间陈继儒领了个叫徐光启的科举扑街过来,请林大官人帮忙谋份差事。
徐光启和陈继儒、董其昌等人当年都是一起去挑战乡试的,算是“同期生”,但徐光启和陈继儒两人连续扑街到现在,未免同病相怜。
陈继儒已经断了科举的想法,但徐光启还想继续挑战功名之路。
林大官人想了想后,就让徐光启暂时帮自己管理新到手的华亭县五千亩地,顺便读书备考。
在上海县访问完毕后,林大官人的东巡正式结束,回归忠诚的苏州府。
沿着水路进入苏州府境的时候,却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有数百社团伙计和百姓在岸上热烈欢迎林坐馆平安归来。
几个月前,林大官人刚回苏州并在集团内部视察的时候,就发出了“向东方进军、向水路进军”的指示,积极为控制新吴淞江航道做准备。
前段时间封锁通往松江府航道,在林大官人眼里相当于练兵,也相当于用实战进行检验。
对于检验的结果,林大官人还是比较满意的,效果是喜人的。
当林大官人回到沧浪亭林府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的事情了。
眼看万历十七年就要过去了,林大官人两世为人,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忙碌过,并经历过如此多的事情。
在林大官人的事业中,今年可能是最为关键的一年。
所幸该做的大事都比较顺利的做完了,临近年底终于可以稍微松快些,有精力操心一些小事情了。
比如林大官人去了趟申府,对申二爷说:“先前你我约定儿女婚姻,但迟迟不能定下是哪个,现在你可以选了!”
申二爷吐槽说:“是你一直定不下来吧?怎么今天又可以确定了?”
林大官人答道:“我这人治家有方,讲究的是一碗水端平。
我那范氏、黄氏两房的儿子,无论谁娶了你们首辅家的孙女,另一个肯定心里不平衡啊,所以不能轻易决定。
现如今我和隔壁徐太师家谈妥了,他们也是首辅门庭。
正好两房一边一个首辅,谁也不吃亏,不存在不平衡的事情了!
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我允许你挑选,我两个儿子里面任选一个!”
申二爷想着想着,忽然就开始纠结起来,半天也没有回话。
“怎么了?”林大官人问道。
申二爷长叹一口气,无奈道:“太难选啊!你这个一碗水端平,实在太可恶了!”
如果林泰来心有偏私,肯定无脑选林泰来更偏心的那个就是了。
但现在这两房都很有能量,一个掌控了鱼、盐、水运、走私,未来还有海贸;
另一个是掌控着诸多堂口,还有税关河快,以及未来的吴淞江黄金航道。
申二爷看看这边觉得好,看看另一边也不错,深深陷入了选择困难症。
“要不,我出两个女儿,全都要了?”申二爷试探道。
林大官人断然拒绝了申二爷的非分之想,“不可能!另一个还要娶徐太师家的女儿!”
然后又说:“如果你决定不下来,我就让她们两房自己决定了!看她们谁愿意娶申家女!”
“行!行!我都行!”拿不出决定的申二爷只能说。
回到家里,林大官人把这件事对正房夫人王十五说了。
王十五笑道:“夫君真大气,两个庶子都安排了宰相门庭这样的姻亲。
那对于咱们的双喜,将来又有何打算?”
面对这道主观题,林大官人很机智的答道:“我们的双喜将来娶妻必定是宰相夫人,或者是宰相母亲!”
休息消遣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了真正的腊月年底。
万历十七年剩不下几天了,年前的聚会宴饮也进入了一个小高潮。
林大官人第一场年终宴会是在沧浪亭面水轩办的,把官员、或者官员圈子的亲友都请了过来。
参会人员有周巡抚、府尊王舅哥、县尊袁宏道、首辅次子申二爷、立过汗马功劳的府衙刘通判、郭推官,还有部分苏州籍在外官员的家属。
从权力场角度来看,这算是苏州城最高端的聚会了。
今年过的都不错,大家都很放松,酒过三巡后就闲聊起来了。
周巡抚对林泰来问道:“九元君假期何时结束?”
林大官人答道:“现在朝堂不是什么好去处,能在家乡里停留多久,就停留多久吧!”
这是林大官人的真心话,国本大劫这么激烈,谁想去朝廷渡劫啊?在老家当作威作福的土霸王不爽吗?
有句戏词里怎么唱的来着?万历皇帝坐京师,俺就是苏州的二朝廷
这时候,忽然有个申府仆役走了进来,送了封家书给申二爷。
这很正常,毕竟到年底了,也是收寄家书的高峰期。
申二爷看完家书后,抬头就对林泰来说:“家父让我转告,我们苏州同乡、礼部侍郎徐显卿没扛住攻讦,被罢官了!”
“关我屁事?”林泰来疑惑的说。
在座都是真正自己人,申二爷也不避讳什么,又道:“家父的意思是,现在形势吃紧,让你早点回京师啊!”
众人:“.”
忽然又看到个王家仆役,同样塞了一封家书给府尊王之猷。
王府尊看完后,也抬头对林泰来说:“妹夫!我那司徒二哥说,清流势力的孙被廷推为户部左侍郎,他挡不住!
以后户部的事务就有掣肘了,过完年后,你还是赶紧回京师稳一稳形势!”
众人:“.”
厅内沉寂了片刻后,便听到林大官人长长地一声叹息。
“这朝廷怎么就离不开我林泰来呢?我才离开半年,局势就开始败坏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