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官人“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愿望,自然是不可能实现的。
分茅裂土还在继续,林大官人实在不好意思再安排苏州人了,开始尽量照顾其他地方的。
送走了本地这拨人,湖广公安派大佬、吴县知县袁宏道又登门来了。
单论文学名气,袁宏道在后世肯定秒杀张凤翼、王稚登之流,不过现在还没有进入巅峰期。
林大官人最近社交过度,现在与人交流欲望真不强,看到袁宏道后直接说:
“袁县尊不用担心!我已经把你安排好了!代表湖广文坛出任副盟主,然后兼任四大诗论研究会里的性灵学说研究会会长!”
本来湖广文坛的头面人物是吴国伦,但他被打成了“反贼集团”后,袁宏道自然而然就上位了。
听到这两个非常合乎心意的职位,袁宏道颇为自得的说:“虽然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但才华是掩盖不住的。”
林大官人答话道:“不用客气!令尊早就写过信来,请我多多关照你,那我肯定要卖令尊一个面子。”
作为林氏集团最大粮食合作商的儿子,小袁县尊的排面就这是么大!
不要小看粮食贸易,林氏集团的金融根基、以及对地方事务的掌控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济农仓,而维持济农仓又需要大量米粮输入。
袁宏道愣了愣后,非常不服气的说:“我认为,我首先是靠才华”
这帮公安派文人讲究的就是真性情,林大官人决定敲打一下这种真性情,质问道:“天下第一布衣诗人、前苏州文坛领袖王稚登有没有才华?
王稚登的文坛地位比你高不高?但他在新文盟里面,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理事。”
袁宏道无言以对,默默的退下了。
林大官人接见别人的时候,负责拟新文盟名单的三位门客都在旁边陪着,方便第一时间领会林大官人的精神。
看到袁县尊被打击得黯然离去,门客里岁数最大的顾秉谦心里默默想道:“帝王术,这就是帝王术。”
此后冯时可也来了,这又是一個不能不见得人,毕竟卧底多年劳苦功高,又是松江大户出身。
林大官人很奇怪的说:“不是已经计划安排你做新文盟秘书长了么?你还有什么问题?
秘书长这个位置很独特也很醒目,非常配得上你!”
冯时可叹了口气,有点不甘心的说:“我听到有人说,秘书长这个位置虽然重要,但性质上类似于打杂的,完全没有文学气质。
从一开始,我初心是要在文学史上留名啊,秘书长不过是一刀笔吏尔!”
如果换成别人敢这样挑三拣四,给个秘书长还嫌弃,早被林大官人轰出去了。
但林大官人必须尊重冯二老爷的功勋,以及冯二老爷背后的松江府势力。
只能说,人种是极其多样化的,人的诉求也是极其多样化的。上位者如何响应别人的诉求,是一门非常高深的学问。
以你冯二老爷的文学水平,当副盟主那不是笑话吗?但如果只给一个普通理事,又是非常亏待。
林大官人稍加思索后,又道:“这样,在新文盟增设一个复古派研究会!
由你兼任研究会会长,这总是一个文学性质的位置了吧!
而且这个复古派研究会,不再设置其他副会长了,伱是独一无二的会长!
如此就能彻底落实你这个复古派最后守墓人的人设,在文学史盖棺论定了!”
冯二老爷立刻转忧为喜,喜不自胜的说:“这个甚好!”
但冯二老爷还是没有告辞,怪不好意思的又说:“还有我们松江府的后起之秀陈继儒,除了理事之外,能不能安排一个头衔?
如今我们松江府文坛老辈凋零,后辈青黄不接,正需要扶持啊。”
对于来自松江府士人,林大官人格外宽容,毫不犹豫的说:“神韵、性灵、格调、肌理四大诗论研究会,让他挑一个喜欢的,当个副会长吧!”
冯二老爷的诉求都得到了满足,满意的离开了,林大官人将冯二老爷送到了仪门。
三门客在后面窃窃私语,周道登说:“东主对冯前辈非常宽纵啊,甚至不惜为冯前辈新设了一个不知所谓的复古派研究会。”
顾秉谦冷笑说:“你根本没有看出东家的深意,一旦设立了这个研究会,百年历史的复古派就彻底完了,哪能是仅仅为了照顾冯前辈?”
冯时可之后,又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来了——来自浙江的狷介名士、文艺理论专家胡应麟。
从正常交际来说,胡应麟和林大官人是有仇隙的,而且胡应麟还羞辱过戚继光。
但是,胡应麟这次拿出了赵志皋的推荐信,胡应麟和赵志皋乃是同县的真老乡。
考虑到未来两年内政局大灾变,头号马仔赵志皋极有可能进入巅峰期,林大官人不得不在心里掂量了几下胡应麟。
“文坛大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为何直到现在,才将老赵的书信拿出来?”从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的林大官人问道。
胡应麟耿直的答道:“先前担心你不能成事,而现在已成定局。”
林大官人想了想后,胡应麟在文艺理论方面确实有才华,便又说:“代表你们浙江的副盟主,已经内定沈老先生了。
至于你.那就再新增一个文学评论研究会吧,给你一个会长做。”
胡应麟获得了能匹配地位的头衔后,表达了感谢,就告辞了。
林大官人目送胡应麟离去时,他总算能理解,为何一个组织发展起来后,总是不可避免的会出现机构膨胀现象了。
昨天拙政园大会结束时,还只是设置了四个研究会。
结果才过了一天一夜,研究会数目直接新增五个,翻了一倍还多,而且还不新增不行。
此刻林大官人感到,一统的文坛的喜悦已经开始消失,他现在只想赶紧把文坛大会结束了。
十月初七,文坛大会再次召开主会,林大官人为此起了个名字叫闭幕式,迅速为广大文坛人士所接受。
为了尊重王老盟主不愿意去沧浪亭的意见,闭幕式地点依然在拙政园.里的营帐内。
在闭幕式上,林大官人公布了所有盟主、第一副盟主、副盟主、理事、正副秘书长、各研究会正副会长的名单。
try{ggauto();} catch(ex){}
反正能坐进大帐内的文坛人士,人人都有收获,最少也是一个理事。
“盟主.第一副盟主.副盟主沈明臣、公鼐、袁宏道、张凤翼、李维桢。”
其实大家并不关心盟主、第一副盟主是谁,副盟主的人选才是最值得关注的,每位副盟主的背后因素都值得分析。
沈明臣、公鼐明显是林大官人的“统战”对象,代表着浙江山东两大重镇。
而袁宏道和张凤翼属于林大官人的亲友,可以平衡统战对象。
至于李维桢,肯定是王老盟主提名的,林大官人就给王老盟主一个面子。
毕竟不少人都知道,李维桢才是王老盟主原先心仪的接班人。
只是李维桢近些年一直远在陕西做官,总是不能出现在江左这个文坛交流活动的核心地区。
接下来对于人人有份的理事名单,大帐内众人同样不关注。
各研究会的正副会长才值得真正关注,内行人都明白,这些正副会长才是综合素质最“过硬”的人。
林大官人不紧不慢的念着研究会名单,“复古派研究会会长冯时可”
在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王老盟主突然站了起来,极为生气的说:“林泰来!你”
王老盟主事先并不知道设置了这么个复古派研究会,同样是刚听说。
但是作为复古派掌门人,王老盟主的敏感性远超于别人!
在新文盟之下,设置复古派研究会,这是几个意思?
要知道,之前复古派称霸文坛,可以说复古派就是文坛,文坛就是复古派!
虽然这几年复古派被打击的败落了,但道统还在!就像汉末诸侯打来打去,但天下名义上仍然姓刘!
而现在,复古成了与神韵、性灵、格调、肌理四大诗论并列的次级研究会?
这种做法,明显是要把复古派从文坛道统上彻底降级!
你林泰来连曹操都不想当了,开始准备当曹丕是吧?这次闭幕式,就是禅让仪式演习是吧?
想到百年复古派道统居然真的终结在自己手里,复古派霸权彻底败亡居然真的在生前成了现实,王老盟主顿时气血翻涌!
他想骂林泰来几句,但还没骂出口,就两眼发黑,跌倒在座椅上!
大帐内众人愕然的看着这一幕,难不成第一副盟主林大官人想现场直接转正?
距离王老盟主最近的林泰来立刻扭头对大帐门口叫道:“冯太医!冯太医!”
随即冯梦龙他爹提着药匣子冲了进来,一如当年。
看到昏倒在座椅上的王老盟主,冯医生突然懊恼的说:“我习惯性的只带了治骨折和止血的药品.”
林泰来没好气的说:“先尽力救人!”
冯医生很想代表现场所有人问一句,大官人你到底是想救起来,还是救不起来?
看着冯医生开始上手忙碌,林泰来在旁边对着王老盟主大声叫道:
“老盟主!醒醒!文坛还离不开你!令郎也离不开你!
令郎今年刚进入仕途,你也不想让他开局直接守制三年吧!”
不知道是冯医生的手法起了作用,还是林大官人的喊声生了效果,反正王老盟主片刻后终于悠悠醒来。
只是双目失去了神采,他的心彻底死了,现在他只是一名为了儿子活着的老父亲。
林泰来又很关心的问道:“弇州公您还能坚持列席么?”
王老盟主摆了摆手,有气无力的说:“送我回姑苏驿,闭幕式就由你继续主持吧!”
随即林泰来就招呼手下伙计,找来马车,将王老盟主送走。
不过王老盟主的离去,对闭幕式似乎没任何影响。
最后林泰来高声道:“我提议,文坛大会固定为三年一次,让我们三年后再见!
现在我宣布,本次文坛大会胜利闭幕!请诸君将文坛大会精神带回各地!”
话音刚落,就有人站了起来,叫道:“林副盟主!还不能结束,缺少了一些东西!”
林泰来不满的说:“请称呼我为第一副盟主,不要胡乱另外称呼!
还有,如此成功的大会,能缺少什么?”
那人本意是想拍马屁,不想差点拍到马腿上,弱弱的回答说:“两次主会都没有诗词啊,尤其第一副盟主你也没有发表作品。”
林泰来不禁陷入了沉思,为什么自己会忘了写诗?
当年的自己曾经多么热爱文学,每次打完人后,都不忘记题诗留名。
如今已经贵为文坛第一副盟主,竟然能把写诗都给忘了。
难道自己走上文坛高位后,就已经丢失了文学的初心?
大帐内众人也纷纷恍然大悟,难怪同样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文坛大会竟然没有诗词,说出去简直匪夷所思,为什么大家先前都没意识到?
林第一副盟主反思了片刻后,缓缓提笔写诗,字体很大,便于张挂观看。
众人凝目看去,题目是《论诗五首》,这风格很好很林泰来。
大家都知道,第一副盟主酷爱写组诗,经常一出手就是一组。
“其一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
其二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其三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
其四于今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其五熊鱼自笑贪心甚,既要工诗又怕穷。”
好!众人发自内心的叫好,这组诗词的内容和思想作为新文盟成立的压阵诗,再合适不过了!
尤其“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句,更是对新文盟成立最好的解读!
虽然听到了全部文坛精英的叫好声,但林第一副盟主站在人群外,内心无悲无喜,更谈不上兴奋了。
恍惚了片刻后,第一副盟主对身边的新文盟理事兼话本研究会会长高长江说:
“啊!我再也找不回当年发表诗词之后的快乐了,这大概就是人生有得必有失的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