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话事人正文卷第四百零二章贪得无厌在沈尚书与申首辅讲数失败的时候,林泰来已经再次来到礼部上访。
这次得到沈尚书准许,礼部仪制司接待了林泰来。仪制司主要负责礼乐制度、学校、考试等方面的事务,专业对口。
林泰来被领到了一处判事厅,早有官员坐在案后。看了林泰来几眼后,这官员就不耐烦的说“你有什么要陈情的?”
林泰来直接怼了回去:“你又是哪个官儿?难道还想隐姓埋名,暗箱操作么?”
那官员只好又自我介绍说:“我乃仪曹员外郎于孔兼。”
这时代官场上的正式名词就是那一套,但各种别称雅称乱七八糟,跟黑话似的,偏偏官员们还乐此不疲。
仪曹就是礼部仪制司的意思,也可以称为仪部。
就是听到于孔兼这个名字,林泰来就知道为什么对方态度如此差了。用一句话概括,这人在历史上是个正牌子老东林啊。
想想也是,沈尚书为了控制事态,不可能让外人负责接待林泰来。
于是林泰来就开始陈情:“在冬至吏部公宴上,在下与吏部员外郎赵南星讨论文学话题,赵南星争论不过,便情急动手.”
听林泰来这意思,就是很正常的文人争论,然后赵南星说不过就急眼打人了。
于孔兼立刻打断了林泰来,冷笑说:“讨论文学话题?赵部郎心眼有那么小?”
林泰来看了看旁边负责记录陈词的书手,迟疑着说:“陈词记录都是要上报的吧?如果你认为应该更详细,那我也没意见。
当时情况是,我列出了十来条论据,论证赵南星为《金瓶梅》作者,而后赵南星情急动手!”
于孔兼:“.”
因为讨论文学时说不过别人而情急动手,亦或是被论证为《金瓶梅》作者而情急动手,这两种陈词说不好哪个更丢人现眼。
最后于孔兼对负责记录的书手吩咐说:“采用讨论文学这個说辞。”
而后林泰来就继续陈情:“赵南星手持铁器,暗起谋杀之意,从背后袭击”
“荒谬!”于孔兼忍无可忍的大喝道:“你只是右肩负伤,竟敢污蔑赵部郎谋杀你?简直信口开河、恶意构陷!”
林泰来有理有据的解释说:“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亲眼看到,赵部郎手持铁器,极为用力的打向我的后脑。
至于为什么是右肩受伤,那是因为我拼命躲闪,但又没有完全闪开,所以肩部挨了一下!
如果没有我的转身和躲闪,那么结果就会是后脑被打中!
但不能因为最终结果是肩部受伤,就否认赵南星用铁器打向我后脑的事实!”
于孔兼驳斥说:“赵部郎虽然冲动了些,但如果认为这就是谋杀,就太牵强了!”
林泰来又说:“后脑是什么样的地方,有多么致命,于部郎你不会不明白吧?
况且肩膀受重伤足以说明赵南星用了多大力气,那么打到更脆弱的后脑,结果又会如何?
若无杀心,谁会用铁器全力击打他人后脑?这不是谋杀又是什么?”
于孔兼被怼的不知该如何回应,本来他早已经明白,赵南星这次打伤考生事件很严重,但他没想到,还能更严重!
如果按这样记录,那就是赵南星因为与林泰来争论文学话题而情急,便持凶器谋杀林泰来。
负责记录的书手很为难,便用眼神请示于孔兼,这段应该怎么记录?
林泰来突然气势大涨,转头对这书手大喝道:“把我的陈词如实记录!不然我灭你满门!
我林泰来杀不了卑鄙恶贼赵南星,还能杀不了一个助纣为虐的书手?”
“混账东西!”于孔兼很生气的拍案而起!眼前这人在礼部敢这样说话,实在太嚣张了!
林泰来忍不住嘲笑说:“你这种无能狂怒的嘴脸,实在太符合万历朝清流给我的刻板印象了。”
于孔兼愤怒的说:“如伱心有不满,那就换地方去陈情!原本礼部也不必出面!”
林泰来便站在判事厅门口,朝着外面大喊:“于孔兼包庇恶贼赵南星,礼部暗无天日!”
喊了一声,但没有其他礼部官员出来,似乎都在装作没听见。
于是林泰来就寻思着,连续喊上三遍,然后就撤退,反正他也不着急。
不过当林泰来真的喊了三遍后,忽然有个平平无奇的年过半百老官僚从游廊走了过来。
然后笑眯眯的对林泰来说:“年轻人不要负气,既然进了礼部,就把话说完再走。”
林泰来挺意外的,礼部居然还有人出面揽上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这老者主动自我介绍说:“本官礼部右侍郎徐显卿,与你也是不打不相识的同乡。”
卧槽!林泰来吃了一惊,原来是这老哥们,上辈子看过此人的“写真集”!
徐显卿在三品大员这个级别的官员里,属于最平庸的一档,基本没有任何能留名后世的事迹,给他写传记都不知道写什么内容的那种。
但是徐显卿今年请别人画的,以他自己为主人公的整套二十六张《徐显卿宦迹图》,却一直留存到了几百年后。
这套画里有万历皇帝朝会、日讲等场面,是后世人所能目睹到的,最直观展示明代朝堂样貌的影像,但凡是研究明代朝堂典制、服饰等内容,都离不了这套画。
上辈子在画里仔细研究过的人物,突然变成大活人出现在面前,让林泰来感觉的挺奇妙。
就是林泰来不明白,什么叫不打不相识?
徐显卿还是笑眯眯的说:“我家以丝织为业,不过家业都由兄长操持,乃是织业公所八管事之一。”
林泰来:“.”
织业公所的潜藏实力果然不容小看,如果不是自己在苏州足够霸道,又勾结了申府,根本压不住织业公所。
徐显卿走进了判事厅,站在书手旁边看了几眼书面记录,吩咐道:
“作为书手,最重要的就是如实记录!苦主怎么说的,你就怎么记,不可自己胡乱删改!”
然后又对林泰来说:“你继续陈情。”
林泰来随口道:“还有就是,昨天大批赵南星同党聚集,并当街围攻在下这个受伤考生,企图灭口,简直令人发指。”
于孔兼又急了,完全不顾忌徐显卿这个侍郎在场,立场鲜明的质问道:“这与赵部郎有何关系?”
林泰来反问道:“你敢发誓说,史孟麟那些人与赵南星完全不熟,也不是同道吗?
他们围攻我,可不就是赵南星同党围攻我?”
于孔兼真正明白了,原来涉嫌谋杀也不是对赵南星最严重的指控,后面还能继续出现更严重的,这是什么莫须有的世界?
林泰来感觉自己该说的都说了,没有对组织有任何隐瞒,就再次打算离开礼部。
try{ggauto();} catch(ex){}
但在这时候,礼部尚书沈鲤回来了,于是陈情文书和林泰来本人一起被送进了尚书公堂。
首辅那边不肯出力,为了快速解决问题,拖不下去的沈尚书只能放下身段,亲自和林泰来直接对话了。
先看了一遍陈情文书,养气功夫出众的沈尚书差点被气得三花聚顶五气朝元。
怎么才隔了半个上午时间,赵南星就从失手伤人变成谋杀犯了?后面这个同党聚众灭口又是什么鬼?
深深吸了一口气,沈尚书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开口说:“你在吏部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朝廷会给予你补偿。”
林泰来很正直的答话说:“我就不是图什么补偿,我就想要个说法。”
沈尚书只想快刀斩乱麻,又说:“明人不说暗话,如果你不要补偿,那就连说法都没有。
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本部没有兴趣与你兜圈子,你就当做在市场讨价还价!”
于是为了要个说法,林泰来只能含泪提出补偿条件。
先是说:“听闻吏部左侍郎即将出缺,可以公推吏部右侍郎赵老先生进位为左侍郎。”
左侍郎和右侍郎虽然都是同级三品,但其中代表的意义完全不同。
右侍郎相对更虚,同时意味着还有外调的可能性,比如出去当个太常寺卿什么的。
而吏部左侍郎的下一步,要么升为某部尚书,要么就直接入阁,基本不存在其他路径。
这一步实在有点要害啊,沈鲤稍加思索后,婉拒说:
“赵侍郎才到吏部一年半,时间太短,平常又没有显著政绩和事功,升左侍郎不好服众。”
林泰来不以为然的说:“过完年就要开会试了,让赵老先生去做个副主考官,事功不就有了?”
主要是当今限定死了,必须要由大学士充当主考官,不然林泰来高低要代替赵志皋觊觎一下主考官位置。
沈鲤:“.”
不但要求赵志皋被推举为吏部左侍郎,还要当一次副主考?
再三思考,认为现在主要任务是息事宁人,不便和林泰来直接翻脸,就说:“待议。”
林泰来似乎也无意继续纠缠,又说:“那再说我第二个补偿条件。”
“等等!”沈尚书问道:“为什么还要有第二个补偿?”
林泰来耐心解释说:“刚才请求公推赵老先生为左侍郎,是赵南星意图谋杀我的补偿。
而现在要说的,是赵南星把我打成重伤的补偿。”
沈鲤懒得搭理林泰来的诡辩,“你先说。”
林泰来胸有成竹的说:“还是与会试有关,会试除了主考官,还有十几个同考官负责分房阅卷。
我想着,可以推举几个人去做同考官么?”
按照如今的规矩,会试十几个同考官一半由翰林担当,另一半是朝廷部院中层官员担任。
在这个过程中,礼部负责挑选同考官和拟定提名,话语权很大。
所以林泰来才在沈尚书面前,提出这样的补偿条件,这属于沈尚书职责范围内的事情。
“这绝对不可能。”沈尚书不满的说。
他能决定的名额一共就没几个,如果全都给你林泰来安排了,那他这个礼部尚书还剩什么?
林泰来还是没纠缠,又说:“既然不许我推荐同考官,那么我指定某些人不能当同考官,这总可以了吧?”
沈鲤终于点了头说:“这个可以。”
在他想来,林泰来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排除掉几个大仇家当同考官的可能性,减少中进士的障碍。
对于这个条件,沈鲤是可以接受的。
毕竟清流势力的中层骨干那么多,沈尚书并不介意林泰来排除掉几个,之后仍然还有很多另外人选可用。
于是林泰来要了笔墨,弯腰在桌案上写人名,就是似乎越写越多。
最后把名单交给了沈尚书:“就是这些人了,禁掉他们被选为同考官就行。”
沈尚书拿着名单,缓缓抬眼看去,登时就脸色大变,虎躯巨震!
只见名单上写着:“赵南星、顾宪成、饶伸、王麟趾、于孔兼、黄仁荣、史孟麟、王继光、章守诚”
沈尚书认真看完了名单,心里宛如无数头草泥马呼啸而过。
这名单上的二三十人,都是清流势力在朝廷里的中层骨干,都具备担任会试同考官资格。
但问题是,林泰来是如何掌握这份名单的?而且还掌握的如此全面,几乎一个不少!
如果把名单上的人都禁了,那清流势力就安排不了什么人去会试镀金了。
沈尚书盯着林泰来看了又看,直接反悔了,“此事.待议!”
还没等林泰来抗议,沈鲤又诱导着问道:“怎么你提出的补偿条件都是关于别人的,你自己就没有想法?”
林泰来答道:“针对我被赵南星同党围攻灭口这件事,我的第三个补偿条件就很简单了,关系到考试的事情。
不许再质疑南直隶乡试和明年会试的成绩,同时我想要这个会元。万一心想事成了,你们不许再借题发挥。”
沈鲤毫不犹豫的叱道:“你这要求实在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不可能满足你!”
一个进士也就罢了,结果连会元的主意都要打?你林泰来这一路靠舞弊通关的粗劣举子,怎么敢想的?
你就不怕名不符实,举的越高,摔得越重么?
林泰来看待问题的角度,从来都是很清奇的,当即问道:
“大宗伯你的意思莫非是,赵南星这货不值这些钱?与其满足我这些要求,还不如直接放弃赵南星?”
沈尚书稍加思索后,很光棍的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认为,我也无话可说。”
你林泰来说的也没错,大不了就放弃赵南星,免得被无休无止的讹诈!
吏部左侍郎加会试考官加会元,你林泰来也不怕被噎死!
“可是.”林泰来指着刚才写的一堆人名,“如果加上这份名单呢?”
沈尚书忽然觉得有点心慌,质问道:“你这是何意?”
林泰来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你们清流势力到底是什么样,外人很难清楚吧?
大部分人对你们清流势力的轮廓,都是感到模糊不清吧?
如果我把这张名单直接公布出去,就能让你们清流势力非常清晰的暴露在天下人面前。
天下人将会明确的知道,你们清流势力目前骨干共有多少人,都是哪些人,这种宛如裸奔的感觉如何?”
沈尚书脸色极为难看,他看林泰来就像是看一个恶魔!
先前他很不理解申首辅那些话,但现在全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