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话事人正文卷第二百四十九章一步一坑思考了一会儿后,汪员外又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杨巡抚虽然有权势,但他能拿出多大力度支持你?”
郑之彦现在真怕背后再有人捅刀子,而最近又感觉汪员外不太老实。
毕竟只有真正同业才能清楚,彼此都干过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
所以郑员外决定亮出底牌,“如果我请了内阁次辅给杨巡抚打过招呼,你觉得杨巡抚会不会重视?”
汪员外既感到意外,又不感到意外,你这小郑藏得还挺深!
当今首辅是苏州府吴县人申时行,而次辅就是徽州府歙县人许国。
郑员外祖籍同样也是歙县,所以与许国乃是地道的同乡,能借此攀上许国的关系也很正常。
再说以时下拜金的风气,扬州盐商领袖这个身份,也配得上与次辅交往了。
“徽州人肯定要帮徽州人。”汪员外当即表态说,“我可以借人手给伱。”
郑员外这才放了心,先前总感觉汪员外是个不稳定因素。
如今汪员外把人手都借给自己,相当于暂时交出“兵权”,那就可以暂且安心了。
等回到家里,汪员外找来陆秀才,询问道:“那林泰来可曾托过你找我?或者有没有表露出再联系我的意向?”
陆君弼答道:“并没有,那林解元完全不曾提到过你,似乎也没有再联系你的心思。”
汪员外有些迷惑,林泰来怎么突然就不理自己了?先前的合作热情都是假的不成?
难道林泰来只是拿自己当个幌子?自己就是个用来吸引郑之彦注意力的工具人?
南直隶算是大明最特殊的“省级区域”之一了,无论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
比如在南直隶有两个巡抚,江南和江北各一个,当然江南巡抚和江北巡抚都是民间说法,官方是没有这种称呼的。
在官方的简称里,江南的是应天巡抚总理钱粮,江北的就叫凤阳巡抚总督河漕。
大明巡抚和地方官还有个显著区别就是,一般地方官“守土有责”,衙署是固定在一个地方的。
而巡抚虽然也有相对固定驻地,但其实可以在省内移动办公的,别地为巡抚修的察院也叫“行台”。
这些相关名称里又是“巡”又是“行”的,就可以想象到巡抚的工作状况。
林大官人对早期巡抚制度不太了解,但心里猜测,巡抚制度初创时,可能就是为了弥补地方官被制度限制,不能跨区域灵活应变的缺陷。
无论应天巡抚还是凤阳巡抚,在大明二十几个巡抚里,都算是分量最重的之一。
当今凤阳巡抚杨俊民上任没几天,他刚和原巡抚李世达在淮安完成了交接,而李世达则被升为南京吏部尚书。
杨俊民出身非常厉害,乃是山西蒲州人,此地近些年人才爆发,先后出了王崇古、杨博、张四维等官场大佬。
王、杨、张也成为蒲州乃至于山西顶级名门望族,而且都因为经商特别富有,三家世代联姻。
杨俊民就是大佬杨博的儿子,与原首辅张四维结为亲家,这出身在官场绝对数一数二了。
张四维虽然在去年十月突然暴病身亡,但余荫尚在,目前资历浑厚的杨俊民就是这个派系的领军人了,几乎注定要升为尚书,而且最有可能是户部尚书。
毕竟在大明官场传统里,凤阳巡抚兼总督河漕升为户部尚书也是一种常见升迁路径。
杨巡抚与前任李世达在淮安完成交接后,就前往扬州,主要有几个原因。
一是扬州乃是江北重镇,作为巡抚应该来视察一下。
二是为了结好前任巡抚李世达,所以杨巡抚亲自送李世达去南京履新,一路送到了扬州。
毕竟李世达也是资历很深的官场名宿,与清流势力关系非常深。
这次李世达升到了南京吏部尚书,说不定哪天就会北上京师当个实权部院。
三是因为早年间盐业施行开中法的缘故,有很多山西陕西商人聚集在扬州。
所以杨巡抚去扬州城,也有给自己家族开拓财源的心思。
而扬州徽商领袖郑之彦的结交,也正中杨巡抚下怀,这里面合作机会很大。
更何况次辅许国给他写过信,让他关照一下郑之彦。
四是平山堂这个历史名胜重修完成,据说文坛盟主王世贞也会去,自己如果能亮相平山堂第一次雅集,也能抬高自己声望。
高长江这两日城里城外的来回奔波,不停按照坐馆的口头指示进行部署,忙到脚不沾地,生活可谓十分充实,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报。
据打探来的消息,明日杨巡抚将会抵达扬州城,从利津门入城。
今晚高长江便来找林坐馆,把所有布置再做一个总的汇报。
“坐馆在哪里?”高长江对坐在前厅的左护法张文问道。
张文懒洋洋的答道:“眼下正在吴田氏的屋里。”
林大官人对吴田氏颇为优待,单独提供了两间厢房给吴田氏居住。
高长江又走到吴田氏住处,刚靠近了屋门,就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
于是高长江就暂停了一下脚步,先听听里面声音,免得冲撞了坐馆的好事,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大官人!不要!”先是听到了吴田氏的轻声惊呼。
又听到了林泰来那有点恼火的声音:“已经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还敢拒绝我!”
而后吴田氏苦苦哀求说:“奴家不想找郑家报仇,求大官人放过奴家。”
林泰来呵斥说:“既然你人在已经我这里了,不行也得行!”
“真的不可以!”吴田氏还在抗拒着。
林泰来声音冷了下来,“夫人!你也希望你儿子能平安长大,将来读书学艺甚至出将入相吧?”
高长江叹口气后推门而入,助纣为虐的对吴田氏说:
“夫人!劝你还是从了吧,不要违逆坐馆的意志。
不然的话,只怕就要把你交给外面那几十个伙计了,你一人又如何能抵抗几十个?”
大运河从扬州城外的东、南两个方向绕城而过,所以这两个方向都有大码头。
从南边来的船只喜欢停靠南门外,而从北边过来的船只则喜欢停靠在东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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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了次日,扬州城东利津门外的大码头上十分热闹,数十本地官员名流在这里汇聚。
因为杨巡抚马上抵达扬州城,并在这里下船,然后从利津门入城。所以按照惯例,自然要组织本地代表在码头这里迎接。
杨巡抚下了船后,府衙知府、县衙知县以及盐商领袖郑之彦一起迎了上去。
如果在别的地方,此处出现一个商界领袖会很奇怪,一般商人根本上不了台面。
但这里是扬州,盐商在扬州具有特殊地位,基本上相当于别地的士绅了。
寒暄过后,众人让开了去路,恭请杨巡抚上轿,等入了城再接风洗尘。
但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个美貌少妇抱着幼儿,扑到了巡抚身前,叫道:“民女吴田氏,状告恶贼郑之彦戕害同行,谋财害命!”
众人愕然,谁也不知道这个少妇怎么出现的,又是怎么混进来的。
只能说这种拦截高官告状的事情一直是被严防的,但却又屡禁不止。
其实吴田氏并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抛头露面的来告状。但是被逼无奈,不得不来。
杨巡抚冷淡的看了眼吴田氏,开口说:“如有冤情可去府县,不要越级上告!”
如果不是看在对方是妇孺的份上,早就喝令左右打出去了。
吴田氏又叫道:“此事可能与官兵有关联,事情又发生在城外,还涉及到盐业,府县衙门焉能处置?唯有请抚台青天老爷做主!”
杨巡抚到扬州城来,为的是名为的是利,可不是找麻烦当青天来的。
当即就斥道:“若无凭无据,告什么状!退下去!”
人群里有带节奏的叫道:“谁说告状就一定要证据?如果查明是诬告,就判反坐好了,又有什么不能收的?
如果抚台不想收告郑家的状子,就请直说!”
杨巡抚轻蔑的瞄了眼人群方向,什么也没有说,拔腿就走开。
按常理来判断,这状子绝对是一个坑,为了避坑不能接。
作为一个封疆大吏,自然有足够的担待。
别说不收一个不明不白的状子,就是真判个冤假错案又能怎样?
但没等上轿子,又听到有人大喊:“郑家害人的证据在这里!”
回头看去,却见有十几个人绑着两个汉子,死死的按在地上。
郑之彦眉头皱起,他已经认出来了,被绑的那两个人都是郑家打手的头目。
三天前在武馆养伤时,武馆遭到了偷袭,好十几个人被抓走了,这两人就是其中之二。
当时郑员外精力和人手都不足,无暇他顾,只想着等巡抚来了再想法救人,没想到他们今天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了。
有人继续叫道:“方才抚台说无凭无据,我等不服!
这两人都参与过郑家对同业吴家的围剿,可以作为人证!”
还在围观的其他人想到,看来告状的美貌小少妇也是有备而来,这下有戏看了。
当日林大官人听到吴田氏说的家门惨事后,立刻就猜测,如果吴家被近乎团灭真是郑家作为,那现场八成有郑家打手直接参与,至少也会在现场盯着情况。
所以迅速调集了二百人围攻郑家武馆,又从伤员里抓走了十几个疑似头目的人。
经过细心审问后,终于审出有两个人参与过围剿吴家的事情。
所有人都在为林大官人攻打郑家武馆而疑惑时,谁也没想到林大官人是为了抓另外一件事的人证。
杨巡抚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旁边的郑之彦,盐业领袖就这?做事都做不干净!
这下状子就更不能接了,一旦接了就等于是大坑。
如果状子进入了司法程序,然后就会被有心人“监督”,这样反而更麻烦,所以不接才是避坑。
郑之彦还在惊疑不定,他完全没意料到,吴家这点小事,会在这时候被拿出来说事。
你们不会真以为,杨巡抚就是评书里的青天大老爷,随便当众接状子?
杨巡抚对发呆的郑之彦喝道:“这是什么情况?”
郑员外毫不犹豫的回答:“请大中丞明察,这都是诬告!而且必定背后有人指使!”
然后又指着两名人证说:“此二人在三天前,被苏州人林泰来掳走!估计是又被林泰来私设公堂,屈打成招了!
旁边那十几个带苏州口音的人,全都是林泰来的同伙!”
杨巡抚稍加思考后,决定还是帮助郑之彦过关,毕竟涉及到郑之彦的利益太大。
又因为张四维的关系,首辅申时行与自己明显尿不到一个壶里,所以结好次辅许国就是必选项了。
再说这只是一个小案子,处理起来没有什么难度。
至于说林泰来与申家关系不错,那不在杨巡抚优先考虑范围内。
首辅申时行毕竟没有张居正那种权威性,对于有派系有势力撑腰的大臣来说,对首辅还谈不上畏惧;只有那些没有靠山或者没有势力撑腰的官员,才会畏惧首辅。
拿定主意后,杨巡抚就下令道:“将人全部带走,待本院勘察是否为诬告,是否有人背后鼓动和指使!”
当即就有数十巡抚亲兵上前,围住了那十几个人和两个证人。二话不说,直接动手抓人!
忽然有个六品武官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大叫道:“慢着!”
杨巡抚诧异的看向这个小小六品武官,你又是哪颗葱?
那武官行了个礼道:“在下苏州卫百户官赵大武,斗胆请军门放人。”
杨巡抚懒得搭理这武官,起轿走人。
没事凑上来的人必定都是坑,不理睬为好,多说一个字都是输!
但是还没走几步路,连城门口都没到,忽然就听到轿外传来人群呼啸的声音。
杨巡抚掀起了轿子窗帘,向外面看去,却见在前方城门外,已经聚集起了起码上千人。
不但彻底堵死了官轿的去路,还渐渐向两侧包抄过来。
这让见多识广的杨巡抚也脸色大变,究竟是什么情况?难道遇到了民变,还是暴动?
如果说其中没组织,那狗都不信,但谁又能组织起这样大的阵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