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深夜, 苍穹如墨,芝兰轩静寂如斯, 偶有知了叽叽喳喳, 叫唤几声,给夜添了几分躁意。
崔奕的书房点了一盏黄油灯,光线比往日都要暗。
他披着那件玄色的黑衫, 独自一人枯坐在灯影深处。
背影寂寥又孤绝, 瞧着让人心生畏惧。
诸葛均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这般情景。
“侯爷?”
他轻轻唤了一声。
崔奕单手支着太阳穴, 背对着他嗯了一声, 问道,
“什么事?”
诸葛均躬身答道,
“人已经抓到了, 讨您示下, 该如何处置?”
崔奕闭上眼,眉头深锁仿佛有几分不耐烦,许久过后才不耐说一句,
“叫程云, 杨宁及谢科三人去找陛下商量, 交给陛下决断吧。”
诸葛均听了这话微微吃了一惊, 原想问一句为何不管了, 突然想起今日司马靖对崔奕的置疑,他顿时心如明镜。
今日之事, 司马靖难逃其咎, 而司马靖是先皇指派给陛下的人, 虽说是陛下心腹,但到底不是一手提的人。
皇帝也会趁这个机会, 将司马靖给换下,指派他更加信任的副将陶金为羽林卫大将军。
皇帝今年十六了,到了该亲政的时候,崔奕如今将徐淮一派打压得喘不过气来,也适时急流勇退,放手权力,否则皇帝下一个该忌惮的就是他。
不得不说,崔奕在这方面的智慧超脱凡人,很果断,说放手就放手。
人是他抓的,功劳让旁人得,皇帝作为最后的裁决者,也会很高兴。
崔家作为当世第一高门,也正是这般进退有度,宠辱不惊,才能长久不衰。
而有程云在,崔奕也不用担心那些贼人会被轻放。
诸葛均眼底布满了敬佩之色,随后躬身道,“在下明白了!”
他转身去门口吩咐了小厮几句,又折了进来,见德全带着几个小厮提着食盒,满脸愁苦,不由问道,
“这是怎么了?侯爷还不曾用晚膳?”
德全苦着脸点头,“可不是嘛,回来很久了,就坐那里一动不动,心里难受呢。”
诸葛均眉头微微一蹙,细细一想,便知崔奕是因何而难过。
他再次跨入,背对着崔奕,径直跪了下去,
“我的侯爷诶,你别难过了,好事多磨,今后您跟夫人肯定和和美美,事事顺心的。”
崔奕听到好事多磨四个字,眉峰微微一动,心剜如刀割,
别看他在外面纵横捭阖,将所有人算计其中,其实他心里是难过的,也是愤怒至极的。
他可以忍受任何人冲他下手,却绝不能容忍别人拿程娇儿威胁他。
救出她那一刻,他头一次生出几分心灰意冷,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克妻之命,才导致程娇儿三番两次受罪。
为什么他成个亲就这么艰难?
他闭着眼沉沉叹了一口气。
德全见他这般摸样,心疼得要命,也跟着跪了下来,带着哭腔道,
“主子诶,刚刚四老太爷和五老太爷都来了,说是明日一早直接带着媒人去程府提亲。”
德全没告诉崔奕,因为傍晚时刻,崔奕将徐淮气吐血的事传遍了整个京城,京城名门世家个个都吓破了胆。
崔家几位老太爷才意识到崔奕是真正了飚,原先他们还打算挑剔下程娇儿的家世,经历这么一遭,他们噤若寒蝉,不敢再触崔奕的逆鳞。
崔奕听了这话,却是没有明显的反应。
他还在自责。
直到廊下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紧接着众人瞧见陈佑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是夫人那边出什么事了吗?”德全等人立即神色悚然。
崔奕听了这话,霍然抬眸,几双视线齐齐落在陈佑身上。
陈佑见气氛紧张,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将一个食盒从身后拧出来,放在了崔奕身旁的桌子上,
“夫人担心侯爷没用膳,便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小菜,来给侯爷下饭。”
崔奕听到这里,晦暗的目光闪过一抹异泽,久久没有吭声。
诸葛均朝德全使了个眼色,德全立即抹干眼泪,赶忙给崔奕上菜。
这一回,崔奕倒是没有推辞,独自一人坐在桌案后,望着一桌子菜,缓缓吃了起来。
两个月,再熬两个月,她就回家了。
次日清晨,崔奕醒来又恢复了往日那端肃冷漠的摸样。
他亲自过目了聘礼的单子,又与诸葛均交换了几个眼色,才让德全领着人,跟随崔家两位老太爷出去程家。
崔奕给程娇儿下聘,几乎满城轰动。
礼师站在程家门口唱名,将聘礼一样样给念了出来。
这是京城嫁娶的规矩。
百姓夹道相望,听着那长长的聘礼名录便知崔家诚意十足。
聘礼源源不断送入后院议事厅,程夫人带着几位管事核对清点。
到了第三箱的时候,她就现了不对劲。
“快去请少爷来。”
..............
程云昨夜在皇宫内忙了一夜,崔奕不出面,他已猜到其意,自然是样样请皇帝做主,皇帝果然心情彭拜,言语间对他和崔奕更是倚重。
慈恩被抄斩,而杨太后也因同谋而落罪,皇帝为了保住皇家颜面,对外声称皇太后病逝,实则昨夜已赐给杨太后一杯毒酒。
至于徐舟,以窝藏谋逆恶贼为名,被下狱,最后会落到何种境地,还得看杨宁审案的手段。
但,程云没打算让徐舟活着出狱。
他忙了一宿,清晨听刘蔚说崔家来人提亲了,才匆匆赶回。
眼下崔家人刚走,程云正打算去看看小外甥,听程夫人唤他,连忙来了议事厅。
议事厅内摆满了大红的礼箱,箱盖打开,里面是琳琅满目的珠宝古玩字画。
程云随意扫了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怎么了,大伯母?”
程云走到程夫人跟前,程夫人拉着他到了一旁,避开众人道,
“云儿啊,这聘礼不对,东西与单子对不上!”
“啊,有这回事?”
“没错,比如聘礼单子上写着‘一对翡翠玉如意’,箱子里却有三对,单子上写的是‘倪宽赞书画一幅’,实则是三幅,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程云摸着后脑勺寻思一阵,随后恍然大悟。
这个崔奕!
居然跟他玩这个把戏!
他哭笑不得。
“算了吧,全部归入娇儿的嫁妆当中!这是崔奕给她备的嫁妆呢!”程云对崔奕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对妹妹都没这么细心,崔奕能做到这个份上,也不怪妹妹撇开他这个亲哥哥,眼里只有崔奕了。
程夫人闻言顿时心如明镜,她起先还当崔家是写漏了,原先程云也告诉她,说是不叫崔奕那边备嫁妆的,没想到人家以这种方式给程娇儿添妆。
她满腔情绪,难以言喻。
这位宰相宠起妻子来,还真是不讲道理。
程夫人也是识货的,崔奕额外添的这些,市面上没有,可见是真正给程娇儿撑脸面的。
出嫁当日,嫁妆单子都会送去崔家给崔家族老过目,也会在崔家门口唱名。
依着程云的性子,崔家来的聘礼肯定全部归入嫁妆内,崔奕又额外添了妆,再加上程娇儿外祖父给的嫁妆,这里里外外加起来,都不知道多少抬了。
全京城,娇儿肯定是独一份的。
程家喜气洋洋之际,皇帝忙碌了一天一夜,总算在晚边回到了乾清宫休息,他才挨着御塌坐下。
一内侍掀开帘子躬身细声禀报,
“陛下,江姑娘求见。”
皇帝猛地睁开眼,这才想起还漏了个人。
脑海里浮现昨日那画面。
他倒是不记得旁的,只记得她那双妩媚至极的桃花眼。
虽说是带着几分轻挑,却是格外魅惑人心。
“让她进来。”
不多时,江燕被内侍领着亦步亦趋入了帘内来,她今日学了规矩,并不敢抬眼,只是娉娉婷婷跪在皇帝脚边上,
“臣女给陛下请安。”声音清脆却不紧张。
皇帝歪着身子眯起了眼,
“你怎的还未出宫?”
江燕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她期期艾艾抬眸,柔情似水望着皇帝,
“臣女....臣女想给陛下谢恩。”
平日瑟瑟缩缩的她,到了皇帝跟前,胆子反而大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为何,对着面前的少儿郎,她就是这般有底气。
皇帝哪里能没看出她的心思。
大晚上的来谢恩,进入他的寝殿,意图显而易见。
他凝眉注视着她,没有吭声。
江燕被他瞧着心里开始虚,她眨着眼,委委屈屈地落泪,样子瞧着可怜,话却说得极为大胆,
“陛下,臣女想服侍您,可以吗?”
她带着几分妩媚和天真仰望他。
腰线微微下沉,那玲珑的身段若隐若现。
皇帝对上那双格外迷人的桃花眼,募的起了心思。
后宫里的女子出身皆不俗,崔奕这些大臣给他选的妃子都是以品行端正为主,虽说一个个是名门之后,可皇帝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直到看到眼下的江燕,他才知道缺的是什么。
他眼底墨色凝聚,歪着身子矜贵而慵懒,依旧没动。
江燕却敏锐捕捉到了他带着几分欲念的情绪,她心里镇定如斯,面上却佯装出紧张和娇怯,扶着御塌缓缓起身,一步一步朝皇帝靠了过去。
她很聪明,并不是直接投怀送抱,而是坐在了皇帝身后,声线低柔婉转,
“陛下,臣女帮您松乏松乏身子如何?”
她的细手缓缓按住了皇帝的肩。
皇帝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眸。
江燕得到鼓励,自是用江南学的那套给他按摩,按着按着,皇帝躺到了她怀里,再一个转身,径直将她压在身下。
江燕一声娇呼,吓得花容失色,挪着身子拼命往后退,像只兔子似的往被褥里钻。
皇帝露出狡黠的笑容,伸手拽住了她的玉腿,
“朕看你往哪儿逃!”
“陛下不要,臣女知错了......”
.............
这一夜皇帝兴致格外的好。
次日,皇帝下旨至程府,封江燕为正七品御女,江夫人喜极而泣,希夫人和程夫人都露出了笑容。
程娇儿见大家都很高兴,也就释然了。
聘礼一下,婚事进城就加快了,程家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崔府也是井然有序准备大婚。
崔奕每日忙完朝政,回府总要亲自过问婚仪诸事。
清晖园上下重新装扮了一番,西侧原本空着的一个院落也都收拾出来,准备给程娇儿装嫁妆。
到了大婚前夕,各府开始给程娇儿添妆。
原本嫁妆已经有了整整二十七页,厚厚的三本册子,随着添妆源源不断的进来,二十七页变成了三十六页。
起先程夫人也没觉得不妥。
渐渐的现了不对劲。
这里头有很多来路不明的人,诸如什么陕甘小吏,湖湘巨富,甚至还有不少川蜀的巨擘千里迢迢派人来程府添妆。
这些人不仅送的礼品很贵重,而且担子一放,礼单一递,人就跑了。
她自问程家与这些人没来往啊。
她于是将程云叫了来,把近来收到那些添妆单子全部递给程云。
程云一张张翻阅下去,眉头快拧成麻花。
这些人哪里是来添妆的呀,明明就是一直想贿赂崔奕找不到门路,趁着程娇儿出嫁,故意以添妆之名来送礼。
程云想明白这些气得不行,抓起那厚厚一叠单子直奔崔府。
眼看就要到大婚之日,崔奕在书房与诸葛均过目宾客名单。
程云龙骧虎步跨了进来,招呼都不打,直接把那一叠账册丢到案前,大喇喇坐在崔奕对面。
“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
崔奕何等人物,只是略略瞥了几眼,就看出门道来。
他与诸葛均相视一眼,竟是哭笑不得。
诸葛均接过单子,一张张掠过,
“不得不说,他们这些人脑筋很不错,竟是想到这个法子。”
程云没好气劈了个眼神过来,
“你还好意思夸?怎么办?我哪有功夫一个个退回去?这些家族有的还在川蜀呢!”
“还有的更有趣,只留下一个名讳,什么家族什么官职也都不说,我上哪找人退回去?”
诸葛均在一旁失笑道,“那是因为这些单子都是给侯爷看的,侯爷是吏部尚书,哪些人任什么官职,他门儿清,自然是看个名字就知道是谁送的礼。”
崔奕在一旁静静喝着茶,神色清和,唇角是带着笑的,看起来没太当回事。
程云不乐意了,手点着桌案,“喂喂喂,你想个法子啊,东西可是都带入你崔府,我可不管啊,你别想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崔奕轻轻一笑,放下茶杯道,
“程将军息怒,自古以来没有拒收添妆的道理,这些人都是人精,送礼送得不着痕迹,知道这份礼我退无可退,哪怕是御史问罪,也无可奈何,所以才敢明目张胆这么做,就是我也佩服他们这份心计。”
程云听到这里,不由瞪大了眼睛,
“崔奕,你别告诉我,你打算收下这些贿赂?”
崔奕哭笑不得,“你的意思是让我全部退回去?先收着吧,回头我自会处置。”
程云想起那些山高水远的贿赂者,顿时无语至极。
诸葛均见程云吃瘪,不由哈哈大笑,只是笑过之后,他语重心长道,
“程将军勿忧,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咱们侯爷清正归清正,可有的时候也不能太两袖清风,一个有缺点的权臣可是比一个完美无瑕的大臣更让人信任。咱们陛下不年轻啦,将军可知其意?”
程云闻言深深看了一眼崔奕,见自己妹婿一副岳峙渊渟,八风不动的摸样,不由暗暗感慨。
崔奕年纪轻轻能做到内阁辅,也不是没缘由的。
底下的人需要崔奕罩着,才乐意跟着他,上面的皇帝希望崔奕是能被拿捏的,才能放心用他。
崔奕将人心看得太透。
这份城府,他远远不及。
反正人家御史也抓不到把柄,程云耸耸肩,也就不再操心。
“行,那这些单子都给你,你自个儿心里有数就好。”
回到程家后,他吩咐程夫人将那些添妆单独成册,回头让崔奕去处置。
程娇儿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这阵子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唯独她闲着带孩子。
转眼就到了六月初六大婚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