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峻海一群人冒着风雪赶到镇上的时间,比他们预计的还要早一些, 此时镇上的街道几乎看不到行人, 往日热闹的镇子, 在冰雪茫茫中透着一分死寂。
“兰娘的夫家,应该在那条小巷吧?”
单峻海也就送嫁的时候来过一趟李家,再有就是李家分家后,跟着二哥单峻河来帮二堂侄女婿搬家。
李家的老宅子就在黄羊汤面馆的后头, 宽敞院子分成两半, 前头是开店的铺子, 后面的院子和罩房归李家人自己居住,因为地段不错的缘故, 羊肉汤面馆的生意很是不错。
他们一行人刚刚已经经过了面汤馆, 只是并没有去敲门询问有关兰娘夫妇的事,毕竟当初成亲的时候,李鸿二就被李家分出去了, 李家老大和老三担心这个兄弟分薄爹娘的祖产,即便现在面临天灾,未必会松口让李鸿二这对小夫妻搬回去, 所以单峻河决定还是先去小闺女和女婿后来买的那间小院子里找人, 找不到再去李家叨扰一番。
一群人在单峻河的带领下在胡同里左转右窜的, 终于在一间门口还贴着褪色门神画的院子外停了下来。
“砰砰砰——”
敲门的声音在寂静的晨曦中显得分外响亮, 单峻河往门沿底下凑了凑, 示意儿子兄弟也往里头挤, 现在还下着雪, 他们一路走来帽子上,肩膀上积攒了不少雪花片,衣服的最外层早就被雪水浸泡地有些湿润,单峻河示意大家将身上的雪花抖落,然后在门口静站着等着屋内的人来开门。
“砰砰砰——”
屋内没有什么动响,单峻河的神情变得不那么平静,眉头紧锁着,再一次敲响了房门,可是这一次,依旧没听到什么动静。
“兰娘,是爹啊,我带着你弟弟三叔来看你来了!”
单峻河想着,难道是李家那边大善心,把闺女还有女婿叫回去了?想想李家是做米面生意的,这时候的存粮一定比一般人家来的多,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李家二老让李鸿二带着怀孕的妻子回家,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么想来,他这趟或许算白来了。
单峻河心里思索着,却不妨碍他对准屋内,大声喊了几声,因为也有可能,是屋内的人怀疑外头的人来者不善,故意不出声音来,佯装里面没人的假象。
“爹,是爹来了!”
果然,在单峻河出声后,屋内窸窸窣窣的,终于传出了一点动静,几息过后,一个面色憔悴,身形消瘦的青年出现在单峻河的视线中。
“鸿二,你怎么就成这样子了?”
单峻河看着这样的女婿,倒吸了一口凉气,上一次他来镇子上通知女婿要屯粮的消息时,对方还是个面色红润,说话声音宏亮的好男儿呢,怎么短短一段时间,他就跟被掏空了精气神一样,这才过去多久啊。
更让单峻河不安的是女婿都成这样了,女儿又是什么样的光景,要知道,兰娘还怀着身孕呢。
“爹,我对不住兰娘啊。”李鸿二面露苦涩,环顾了一圈四周,对着单峻河等人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爹,三叔,你们跟我进来吧。”
李鸿二迎着单峻河等人进去,然后将院子的大门关上,有门栓还不够,他在门后支了两根大概小腿粗细的棍子,抵住大门。
穿过不大的院子,一行人按耐住心里的疑惑跟着李鸿二进屋,屋里比屋外勉强多了几分暖气,在进屋的第一时间,单峻海等人就注意到了屋内铜盆里正在烧着的那根木条以及周边被劈开的木料,要是没看错的话,这些木头的原身,应该是一把椅子。
也是这时候单峻海等人注意到,房间内似乎过于空旷了,原本兰娘出嫁时山峻河给闺女准备的七十二条腿的家具,在这间屋子里,基本看不到踪迹。
作为接待客人的堂屋,房间内居然仅仅只有一张招待客人的椅子,以及一张还算完好的桌子,这实在是太不符合常理了。
单峻河气的捏紧拳头,难道这个女婿没有听他的,提前囤积好粮食煤炭不成,难道这些日子,他闺女就靠这点家具劈成的柴火取暖?
单峻河很气愤,要不是他担心女儿央求着弟弟还有严坤陪他来了一趟镇上,或许等雪灾过去的时候,他闺女的尸体都已经烂透了。
“爹,我对不住兰娘啊。”
李鸿二还是那句话,他苦笑着端起堂屋里那个火盆爹把手,“兰娘刚生了孩子,受不得凉,到底生了什么事,等我把火盆给兰娘送进去后再告诉您。”
“兰娘生了!”
“二姐生了!”
一群人惊讶地问道,兰娘现在也只是怀胎八月,距离孩子瓜熟蒂落,起码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吧,单峻河的呼吸急促,他想弄明白,到底生了什么,女儿家没有御寒物品不说,孩子还提早来到了这个世界。
“二郎,是爹爹吗?”
隔着一条厚厚的门帘,里面传来一声虚弱的女声,随着这个声音响起的,还有孩子那比猫叫响不了多少的声音。
“是爹来了。”
想到因为他而受累的妻子,李鸿二是既心疼又愧疚,这些日子,要不是知道现在妻儿只能依靠自己,李鸿二早就去和那些人拼了。
以前他只当爹娘偏心,可好歹还生他养他一场,爹娘可以不慈,但他不能不孝,在分家后,李鸿二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是会留下一份,给老宅子那边送去。
这一次岳丈告诉他屯粮的消息他也没忘记通知老宅那边,可谁知道那些人根本就没将他的话放在心里,笃定大雪很快会停,将铺子里的米面高价卖了出去。
等雪势越来越大,没有停止的趋势时,那些只盯着眼前利润的人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可是他们不想着怎么补救,反而将目光凝聚在了他身上,因为那些人知道,作为提醒他们屯粮的人,此时他的家中,必然藏了不少粮食。
李鸿二这人虽然孝顺,可是在有了小家之后,他就明白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媳妇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自然不愿意交出自己囤积的粮食,更何况他清楚,自己那些粮食一旦交出去,不仅是养着他爹娘,更是养着大哥小弟两大家子,他的粮食还没有充裕到这种地步。
但他万万没想到,在他拒绝了之后,那群人居然真能丝毫不顾亲情,直接带人上门来抢,兰娘就是在那时候动了胎气。
李鸿二恨毒了那些人,直接冲到厨房拿出了锋利的菜刀,才将那些抢红了眼的所谓家人短暂吓退,但是那时候他藏起来的粮食多数都已经被他爹娘还有两个好兄弟搬空,还有寒冬里最重要的煤炭柴火,统统所剩无几。
单家远在平柳村,那时候面对动了胎气早产的媳妇,李鸿二纵然有万般头脑,也只能选择留在家中,照顾虚弱的孩子娘,以及瘦小到随时都能夭折的孩子,根本腾不出手去将粮食抢回来。
家里剩下的那些粮食以及不多了,这些日子里,李鸿二都是紧着兰娘来的,一碗米粥,他只喝稀薄的米汤,一个大男人不忌讳产房的污秽,帮着兰娘清洗沾着恶露的褥子,以及孩子的尿戒子,家里的银钱因为给兰娘请产婆还有大夫花的差不多了,现在粮食贵,药价也不见得便宜,这些日子就算单峻河等人不来,等兰娘稍微恢复一些的时候,李鸿二爷会选择出门找人,传口信回平柳村。
因为现在这种情况,单靠他自己,显然是撑不下去了。
“兰娘和孩子留在这儿,显然是不行的,鸿二,你把家里所有的被子褥子都整理出来,还有家里这些门板子,都拆了,坤子你和我一起做一辆板车,到时候咱们把兰娘还有孩子带回去。”
单峻海当机立断,留兰娘夫妇在镇子上显然是不行的了,不说这里没有吃喝也没有烧火的煤炭,就说对这双小夫妻虎视眈眈的李家人吧,即便到时候单峻河给这个闺女拿来多少好东西,只要他一个没看着,那些东西就留不住。
而且兰娘早产,必然伤了身体,没点好吃好喝的养着,对她造成的危害,是一辈子的事。
单峻海感受了一下屋内的温度,就那么一个火盆子,这个房间或许还比不上他那牲畜棚来的暖和,与其在这里受苦,不如冒险将兰娘送回村里去,天气冷,女人家做月子怕受凉,那就把家里的被子褥子棉袄都用上,争取将兰娘以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除了眼睛,什么都别露出来。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
单峻河听女婿说完前因后果,气的浑身颤抖,往日里的老好人这会儿连杀人的心情都有了,一旁的单福才同样如此,兰娘这个二姐对他而言或许没有大姐那般让人尊敬,也没有隔房的堂妹那样得他喜欢,可毕竟是亲姐姐,血缘的情分是斩不断的,现在看着二姐被夫家人糟蹋成这样,好不容易养圆的下巴在短短一段时间内瘦回了最初的模样,年轻气盛的小子直接拿起铁铲,就准备往李家老宅冲去。
“现在最要紧的是你二姐,不能再拖延了,至于李家那些人,到时候怎么收拾都行。”
单峻海勉强没有迁怒李鸿二,毕竟这件事里他也是无辜的,而且这些日子,他自己不吃不喝,努力照顾兰娘母子,也说明了这个男人心里还是有担当的,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对方就知道什么人才是他能够信任且照顾的了。
但是没有生李鸿二的气不代表单峻海就这样简单的放过了李家,那些人抢他单家姑娘的粮食,还气的单家姑奶奶早产,这笔帐,他肯定得讨回来。
但绝对不是现在,不说等会儿他们还得做板车以及帮兰娘将车子围得密不透风,就说要拖着兰娘母子回去,就大大增加了他们回程的时间,再因为李家拖延,很有可能就会遇到出来寻找食物的流民了,兰娘和孩子现在的状态,禁不起任何波澜了。
“便宜他们了!”
单福才将手中的铁铲重重砸到一旁的墙上,灰色的石砖墙一下子就被砸出一个小坑来,要不是三叔的劝说,他一定得去趟李家,把那些被李家人抢走的粮食要回来不可,他还得将那些李家人痛扁一顿,不管是李家的男人还是女人统统如此,只要那些人参与过哄抢他姐的粮食,不让他们受他姐同样的痛,单福才都觉得便宜了那些人。
“以后,我李鸿二的家人就只有兰娘和我们的孩子,那些人,和我彻底没干系了!”
李鸿二握着妻子的手,看着瘦弱的,几乎没有他两个巴掌大的儿子痛苦又坚定得说道,经此一事,他也能彻底对那边死心了。
兰娘知道夫婿心中的痛,不是彻底失望,又如何能够说出和爹娘断亲的话来。爹爹还有三叔疼她,觉得她受了大罪,可她也心疼夫君,这件事里,他又何尝无辜,尤其是这些日子在这种艰难情境下夫婿的细心体贴,更让兰娘觉得祖母没有看错眼,帮她选了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
她只是觉得对不起孩子,兰娘掖了掖眼角,看着身边那小小一团,愁绪万千。
看着二侄女这边一堆糊涂账,单峻海越觉得自己心里头想的,多留闺女几年,多帮她相看几年的夫婿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二侄女婿是他娘精挑细选的吧,当初看中他的时候,李家双亲也就偏心眼了一些,可从来没有表现的为了另外两个孩子,可以不顾老二这一房的死活,还有李鸿二,看似精明,却糊涂的没有提早防备他那对偏心眼的爹娘,护不住自己的妻儿,这一点也让单峻海看不上。
也就是说,千挑万选的,还是给二侄女找了一个熄火的坑跳了下去,没有火坑让人疼吧,却也不让人好受。
想到自己心尖尖的宝贝到时候要是也遇上了这么一个情况,单峻海就抓耳挠心不是滋味了。
未来女婿的人选,必定得通过他的层层考验,还有未来女婿家里的爹妈兄弟还有碎讨人嫌偏偏还很难不来往的三姑六婆之流,也得经过筛选,谁知道他们中的某一个会不会作出和李家那些畜生类似的事情来。
单峻海指挥着二哥侄女婿打下手,自己则是和严坤一块用家里仅有的一些材料打出能够坐下一个成人的木板车来,脑海中的思绪就没断过。
反正现在在他心里,亲戚就意味着麻烦,单峻海偏激得想着,要不还是给他闺女找一个没爹没娘的招赘女婿得了,以后闺女也不用嫁人了,一辈子都在家里住着,有他看着,谅女婿也不敢对闺女不好。
可是找一个没爹没娘的,单峻海又觉得实在是亏待他闺女的人品了。
“阿嚏——”
严坤揉了揉鼻子,昨个儿已经喝了福宝给他熬的红糖姜汁汤了,怎么还感染了风寒不成?
*****
一群壮年男人的动作很麻利,很快就打造了一个简易的木板车,几人将家里能用得上的被子褥子以及衣物都装到了板车里,然后抱着兰娘坐到车中,用两条最厚实的棉被将她裹的严丝合缝。
孩子被兰娘抱在了怀里,粉皱的婴儿气虚极短,哭啼声和小猫叫似的,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家中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李鸿二带上家里仅剩下的小半袋粮食以及一些银钱,跟着岳父等人离开。
出镇的大路必经李家的黄羊汤面馆,在单峻河等人拖着板车埋头向前的时候,单峻海很隐秘的放缓了脚步,然后顺雷不及掩耳的,将他在李鸿二家时用烧尽的木炭条写的几片木板卡在了李家铺子外的几处地方。
“我家有粮”
“我家有很多粮”
“我家白面吃不完”
‘我家顿顿干饭带肉“
几块木板上的话语都是类似的语言,这些字,还是单峻海在儿子教导闺女的时候顺道学的。
他自认自己不是个好人,睚眦必报天生小气,没道理李家欺负了他单家的人,就因为他暂时空不出手来,就放任他们了。
那些人不是抢了他侄女家吗,一家子亲戚看着他侄女早产也无动于衷,既然这样,就让他们也体验一下被人抢劫的滋味。
至于他们能不能熬过这一劫,尽人事听天命,也许他们运气好,因为识字的人不多以及木板被他们自己现处理等原因逃过一劫,那么等他空出手了,再想想怎么对付他们,如果不那么幸运的,老天也觉得他们该尝尝侄女和侄女婿当时经历的绝望,那么对不起了,这也是他们自作自受,一报还一报罢了。
手脚麻利地做完这一切,单峻海赶紧跟上了前头的大部队。
他心里想着,有他这样一个聪明的爹,他的福宝儿将来肯定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了,所以说啊,夫婿靠不住,对福宝最好的,还得是他这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