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宁进宫之时,天色早已经暗下来,太监将齐宁带到御书房,齐宁进去之后,便感觉气氛与往日不同。
他第一眼就瞧见御书桌后的隆泰,眼角余光又瞥见了镇国公司马岚,除了隆泰和司马岚,金刀候澹台煌也赫然在场。
齐宁心中有些诧异,他中午还在金刀候府用过粗茶淡饭,却并未见到金刀候本人,却不想他会出现在宫中。
澹台煌神色平静,齐宁进来之时,目光投过来,波澜不惊,倒是司马岚神色凝重,似乎满腹心事。
齐宁上前见过,上次到凤仪宫见过隆泰之后,已经是多日不见,隆泰的精神看上去不是很好,显得有些疲惫,而且看上去也消瘦几分,齐宁微皱眉头,心知隆泰这半个月来在后宫夜夜笙歌,新婚燕尔更是与皇后节制无度,这才显得如此颓靡。
隆泰使了个眼色,示意齐宁在金刀候下坐了,齐宁恭敬退后,在椅子上坐下,心里却是异常好奇,也不知道隆泰召自己入宫究竟是为何事。
司马岚在宫中出现,那倒不是什么大事,作为辅政大臣,他时常入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澹台煌出现在宫内,却是让人大感意外的事情,这些年来,莫说入宫,金刀候澹台煌几乎连上朝都不会出现,常年在府中休养,此事满朝皆知,无人不晓。
几人都没有说话,齐宁虽然满腹疑云,但其他三人不开腔,他也就不轻易丢出话题。
片刻之后,澹台煌忽然道:“皇上,老臣想出去透透气,就在院子里转一转,还请皇上开恩!”
“来人,扶老侯爷出去透透气。”隆泰毫不犹豫召唤人。
澹台煌却是微笑道:“皇上,不必劳驾他们。”转视齐宁,问道:“锦衣候,不知能否扶老夫出门转一转?”
齐宁心下一怔,但却没做犹豫,立刻起身来,拱手道:“荣幸之至!”上前去小心翼翼扶起澹台煌,司马岚也起身来,关切道:“老侯爷保重!”
澹台煌微微一笑,并不多言,轻轻抬了抬手,齐宁明白他的意思,扶着他缓步出了御书房。
御书房外便是一处宽阔的苑子,一条灰岩小道蜿蜒向前,两边点缀着花花草草,整个苑子的格局匠心独具,精致非常,这是皇帝单独处理朝务之所,精致自然优美,而且十分的幽静。
齐宁扶着澹台煌手臂,顺着澹台煌的节奏缓步前行。
澹台煌忽然要出来透气,而且让齐宁出来陪伴,齐宁便是反应再慢,也知道是非寻常,其中必有缘故。
联系到今日上午在金刀候府等了一上午,又吃了一顿粗茶淡饭,而澹台煌自始至终却避而不见,齐宁心知必有大事生。
顺着蜿蜒小道走出一段路,澹台煌停下脚步,轻轻拍了拍齐宁手背,齐宁顺他目光瞧过去,见到不远处有一张汉白玉桌,边上则是四张汉白玉圆礅,齐宁知道了澹台煌意思,扶着他走过去,又小心翼翼扶他坐下,自始至终,对澹台煌都是异常的恭敬。
澹台煌在四大世袭侯爵之中,年纪最大,比之司马岚都要长上几岁,如今看上去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威风凛凛,老态龙钟,但眉宇之间,余威犹在。
金刀老侯爷示意齐宁坐下,抬起头,东边一弯新月初升,齐宁也不轻易开口,片刻之后,才听老侯爷问道:“你是否快要成亲了?”
齐宁一怔,想不到老侯爷开口便是这样一问,却还是恭敬道:“是,八月十八,还有半个来月!”
“娶妻生子,建功立业,光宗耀祖,这是每一个男人都要做的事情。”澹台煌声音平和:“当年你父亲比你还要小很多的时候,老夫便认识,你和你父亲不同,你父亲年少时候,便已经是身强力壮,你比起他,柔弱许多。”
齐宁只是笑笑,暗自揣测金刀候的用意。
“老夫膝下有三字,长子炙麟,次子炙麒,幼子炙秀。”老侯爷如同唠家常一般,声音温和:“长子与次子很早就已经跟随老夫征战沙场,立下了不少战功,也算没有辱没澹台家的家名。”
齐宁心中奇怪,暗想自己此前听说过金刀老侯爷似乎只有两个儿子,怎地突然多出一个儿子来,不动声色,只听老侯爷继续道:“可惜次子炙麒在一场战事之中,突然感染了重疾,当时军中蔓延的那场疾病,夺走了数百人的性命,炙麒福分薄,没有战死在疆场,而是死在了重疾之下。”
齐宁一怔,这时候才明白,金刀老侯爷确实有三个儿子,但有一个儿子早年间却感染疾病过世,不禁劝慰道:“老侯爷不要太悲伤。”
澹台煌叹道:“老夫并非悲伤他的过世,而是感伤于他没有战死疆场。他离开的时候,心中一定很不甘.......!”
齐宁神情凝重,却又想这老侯也难不成跑到宫里来,就是为了要和自己闲话家常。
“澹台家的男儿,死在疆场是一种荣耀。”澹台煌神情也严肃起来:“长子炙麟出生的时候,他的祖父请了一位大师为他看命,老夫记得那位大师对老夫说过,老夫征战疆场,杀孽太重,可能会损害后人的阴德。”
齐宁心中叹息,暗想如果真要这样说,倒也不能说不对,锦衣老侯爷当年战功赫赫,成为大楚第一军功世家,但齐家三爷早逝,齐景也是中年过世,便是那位真正的锦衣世子,也死于非命,锦衣老侯爷这一脉,可说是已经断绝。
一将功成万骨枯,越是威震天下的名将,手上沾染的鲜血也就越多。
“炙麟的祖父听了大师的话,当即便恳请大师赐予破除之法。”澹台煌声音平和,不带丝毫情绪:“大师留下的法子,便是让澹台家子孙在初次出征之前,种下一棵常荫树,以此来保住阴德。”
“常荫树?”齐宁有些奇怪,但想了一下,毕竟是处在这种时代,人们对命数还是十分的在意,而且杀伐太重有损阴德,这是古来有之的传说,也并非空穴来风。
澹台煌依然娓娓叙来:“炙麟初次出阵,按照当年大师所言,种下了一棵常荫树,身经百战,虽然受伤无数,但每一次都能转危为安。”
齐宁知道澹台煌今日突然对自己说这些,绝非是年老话多,其中必有缘故,也不插话,耐心聆听。
“炙麟是老夫的长子,行事稳重,炙麒却与他兄长不同。”澹台煌唇角泛起一丝笑意:“炙麒打小顽皮,唯恐天下不乱,自打懂事开始,便是麻烦不多,那孩子性情耿直,身有侠气,或许是与老夫年轻时候太过相像,老夫对他也纵容了许多。他初次随老夫出征那年,执拗不听,并没有种下常荫树.......!”
齐宁怔了一下,暗想难道澹台炙麒后来患病过世,当真是因为没有种下常荫树的缘故?
“老夫对常荫树一直也是将信将疑,那孩子既然执拗不从,老夫也就随他去了。”澹台煌缓缓道:“男儿厮杀疆场,建功立业,哪有不死人的?杀一人为贼,屠百万为雄,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当时老夫从未想过一棵常荫树就真的能够保住平安,一直到炙麒过世,老夫才醒悟,也许真的是因为那孩子没有种下常荫树,才会英年早逝.......!”
金刀老侯爷不愧是铁血疆场出身,说起这段往事,依然是镇定自若,就像闲话家常一般。
“我大楚征讨四方,立国定都,后来炙麟去往东海统领东海水师,炙秀去了西川军团。”澹台煌看向齐宁:“这些年来,金刀候府的两棵常荫树,老夫每日里都亲自浇水,几十年过去,如今已经是参天大树,愈的茂盛。”
齐宁这时候终于插话道:“那两棵常荫树,必能保佑两位将军平安顺利。”
澹台煌淡淡一笑,道:“今天下午,老夫下令让人将三十多年前炙麟亲自种下的常荫树砍了,便是连树根也连根拔起。”
齐宁吃了一惊,失声道:“砍了常荫树?”
“常荫树是为了保佑他们平安无事,既然人都死了,常荫树留下来又有何用?”澹台煌道:“炙麟既然不在了,那棵常荫树当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只可笑老夫这么多年还真的以为常荫树可保平安。”
这一句话宛若霹雳惊雷一般,齐宁睁大眼睛,瞳孔收缩。
澹台炙麟死了?
大楚东海水师大都督澹台炙麟死了?
齐宁万想不到会从澹台煌口中听到如此石破天惊的消息,张了张嘴,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
澹台家作为四大世袭侯爵之一,在楚国有着极高的地位,如今澹台老侯爷年事已高,已经极少过问世事,是以澹台家的希望,也就寄托在了金刀世子澹台炙麟身上。
齐宁知道,澹台家两位公子,大公子澹台炙麟统领东海水师,而澹台炙秀则是远在西川军团,身为澹台家长子,澹台炙麟名分早定,注定要继承金刀候的爵位。
如果说秦淮军团一直以来都是锦衣齐家的势力范围,那么东海水师便是金刀澹台的势力范围,陆上猛虎,怒海蛟龙,两家是帝国军方的两大柱梁。
虽然澹台炙秀统领西川军团,但西川军团兵力薄弱,装备远及不上其他军团,再加上内部派系众多,就连司马家在西川军团也有着一股势力,所以澹台家真正控制的力量,便是澹台炙麟麾下的东海水师。
整个澹台家的未来,全系于澹台炙麟之身,可是如今作为澹台家支柱的澹台炙麟既然死了,齐宁又如何不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