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省只得跟着过去,表情坦然。
这一场谈话迟早会有,只是不知道这位顶头上司,岳兴最核心的权力人物之一,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来进行这场谈话。
“叶主任,我是真羡慕你啊。”向前的开场白并不出奇,“不仅是因为你年纪轻轻就经历丰富,得人赏识,手握重权,前途无量,也因为你的人生经历本身。”
“我这种孤儿,从小被寺庙收养也值得羡慕?”
叶三省摇头,随着对方的话头,挑明自己身世。他身上其实有很多破绽,索性自己来讲述还动听一些。
“你看武侠小说吧?还有武侠剧,里面的主人公都是孤身一人闯天下,所以他们没有那么多羁绊,可以快意恩仇,大杀四方。”向前意味深长地说。
“向主任批评我昨天对黑龙江事件的处理……方式吗?”
叶三省怔了一下,索性挑明。
向前笑笑:“做领导,手握大权,这是我们绝大部分进入体制内的人的追求,有了签字权和人事权,可以随时决定别人的命运甚至生死,想起来很威风很有趣,其实真正面对决策的时候,却常常非常为难,纠结,甚至不安,恐惧。”
“如果这是工作的一部分,那我们就必须坦然面对,理性而冷静地决策。向主任您在县委办这么多年,又是岳兴常委,肯定经历过很多这样的人和事,有经验。”
“我的经验?”向前微微一笑,“年轻时候总是说不能软弱,为了理想而奋斗,为了捍卫原则不惧牺牲,现在年龄大了,脾气小了,态度温和了,工作方法,也一般会选择大家都能够接受的,处理问题,也不走极端了。为什么?因为现在缠在我身上的藤藤网网太多了,家人,亲戚,朋友,各种社会关系,领导和同事,都想考虑周全,尤其我还是县委办主任,大管家,所谓的千斤重担,一个不慎,就会引风暴。所以我刚才说我羡慕你啊,不能像你那样率性而为。”
“谢谢主任指导。”叶三省叹了口气,“昨天的事也是箭在弦上,不仅是欧阳书记的压力,市里也关*注,不及时处理,甚至可能被西川都市报捅到全省去,所以请示了欧阳书记后,又听见了有人命案子在里边,才决定采取行动的。”
向前用主任的职务来压他这个副主任,他也毫不犹豫地抬出欧阳坚来对抗。这自然是早就想过的手段,虽然俗套却很实用。他现队段的战略是“不藏”,是斗争。
“有人笑就有人哭,老钟和老孙这两人都是我认识多年的朋友,他们当时的处理办法,也是为了大局,为了尽快平息风波,把影响降到最低,钱也赔了,苦头也不追究了,可是叶主任你现在翻出来,对我们现在的工作,是一次极大的考验,如果影响一旦扩大,那也是对我们岳兴的打击。当然,叶主任你坚持原则,嫉恶如仇,那也是没有错,但是这么把老钟和老孙搞掉了,一个渎职罪,哪怕最后是个缓刑,他们的公职也保不了,你想想,他们两人的家庭,妻子儿女,还有亲戚朋友,都会因此受到影响,甚至单位的同事,以后也会变得小心翼翼,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谁敢出头主持工作?”
向前显然也是有备而来,毫不退缩,有钩子有套子,甚至坦然称孙长庆和钟局长是他的老朋友。
叶三省淡淡地问:“主任您现在是代表组织跟我谈话吗?”
向前看着眼前坐得笔直的年轻,说:“不代表组织。我是以一个同事的身份跟你讨论你的工作,同时也是一位领导的身份向你的工作提出批评。”
他当然不代表组织。
换了另外一个区县,一个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不会这样回答,叶三省也不会这样问,但岳兴情况特殊,叶三省背后站着欧阳坚,但向前还是鲜明地表明了态度。
——他也没有选择。何勇打了他的电话批评,说这个头开得太坏了,如果以后叶三省和欧阳坚都这样操作,有点过错就下课,哪怕是陈年老帐也要翻,岳兴的干部(盟友)哪里还有安全感?让他必须批评一下叶三省,能够阻止最好,不能阻止也要看看这两位过江猛龙的反应。
“那么主任请指教,这样的情况,或者说再遇上这样的事,该如何处理?”
“大局为重。”
向前很想说“和为贵”,迟疑一下还是换了这句搪塞的话。
“主任,你是老岳兴了,不仅在岳兴工作过这么多年,还担任重要的领导职务这么多年,对岳兴的了解比我熟悉一百倍,那我就斗胆说说我的大局吧。”叶三省摇头,叹气:“我觉得岳兴就像一辆沉重的车,正缓缓地后退着下滑,甚至不能沿着来路正滑向悬崖,而且,这辆车已经失控,主任,你和我,现在都在这辆车上,我们该怎么办?这就是我看到的大局。为了阻止这种最坏的结果出现,不是我一个人,市上,欧阳书记都可能看到了这个严重的后果,所以才会有欧阳书记来岳兴,所以我决心跟随欧阳书记,尽自己的力,阻止它,因为它现在的下滑,是一个加速度,所以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所以,不得不用一些看起来激*烈,极端的行为,比如昨天在龙江水库的行动。主任,你在岳兴工作这么多年,甚至你把家都搬了过来,你难道对岳兴这辆车没有感情?难道就这样眼铮铮地看着它坠落?”
“没有这么严重。叶主任,你有些危言耸听了。”向前不满地喝斥说。
“其实比我说的更严重。”叶三省表情严肃起来,“我跟欧阳书记就仅仅跑了三个镇,可能这三个镇也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但那个罗山镇真的看着不忍啊,穷得真是家徒四壁,连去矿山搏命都算抢破头的好差使。那些小煤矿的安全设施主任你肯定知道的,那些寄血虫哪里舍得花钱,矿工的命在他们眼中,还比不上一顿酒。这也是欧阳书记下定决心把煤矿收回,加强安全监管,宁愿为此亏些钱。说远了,还是说大局。”
“岳兴的经济形势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主任你也是当家人,三县三区中赤字最多的吧?人家赤字,每年总还多多少少有点进帐,我们的经济园区搞得那个样子,每年没有进帐,还要填进去不少,卖地的钱也不知到哪去了,是不是就根本看不见钱?我们岳兴现在的人均收入不到两万,这还是平均,仔细统计,主任你应该知道有多少人一年收入不到五千甚至三千吧?你叫他们怎么活!”
叶三省突然迸的激愤表情和声音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主任,你说,这样的情势下,这样的大局,我们是不是可以激进一点?哪怕矫枉过正。”叶三省声音慢慢放低,“主任,你说你身上网网太多了,家人,亲戚,朋友,所以你做事有顾虑,我肯定理解,因为我也有朋友,有同学。但是,如果我们的干部以为现在在位就能够保他们的家人朋友,这先不说,可以,那以后呢?那他就真不担心他们整个家庭家族将来的生活如何吗?锅里没有,碗里能有吗?岳兴这辆大车,他们就眼瞅着自己也乘坐在上失去控制,即将滑下深渊却又不伸手,将来整个县越来越穷,大家互害,能有几个好?再说远点,他们会退休吧,到时岳兴人会怎么说?会不会想到正是因为他们在任上不作为岳兴才这样?即使,他们壮士割腕,带着家里所有人,所有亲戚离开岳兴,找个好地方过好日子,可是,就真的能够安安心心地安度晚年?半夜会睡得安稳,醒来会不羞愧?”
“最重要的,他们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党和人民吗?”
叶三省义正辞严,表情真挚而凛然。
他这是第一次对领导这样说话。
尤其是最后一番话,那个“他们”几乎就是明指向前。
向前默然半晌,说:“叶主任,我小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