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这个电话的人,自然是邓嘉宏。
何勇现在注重养身,保健,经常在这里来温泉浴和按摩,完全正规,——倒跟杜二姐开设这些项目的初衷相违。以前还喜欢跟大家一些喝喝酒,唱唱歌,偶尔也能够放纵一下自己,但是最近这几年,克制了自己的各种爱好,似乎变得清心寡欲起来,连喝了几十年的茶,都换成白开水,据说是跟报恩寺的主持有关,但大家也认为,跟他的年龄有关。
哪怕是再风调雨顺,最迟后年,他也不能一再拖庄,要去人大政协了。这一点,岳兴官场都很清楚,尤其是紧跟在他身边的那群“兄弟们”,心里早就无数次掂量过这个现实的问题了。
这也是今天白云门的酒桌上,叶三省突如其来的歪理,能够一下击中三位岳兴大佬的原因。
邓嘉宏知道何勇肯定不爱听这番话,可是他觉得事情紧急,事态严重,他必须要第一时间向县长汇报,所以还是打了这个电话,而且不敢欺骗,原话转述,谁知电话那边何勇似乎并不生气,平静地让他好好陪客人吃饭,喝完酒再去四海大酒店碰个面。
邓嘉宏离开白云门,第一时间就赶到四海大酒店,在包间外面看见何勇的秘书何小禾守在那里玩手机,点点头,随手甩了一包烟过去,心想,还是作生意舒服,当官太辛苦,受拘束太多,尤其是年轻时往上爬的时候,就是当牛做马,哪有自己一进入生意场,就开始吃香喝辣美人在怀,猛然又想到叶三省,应该跟何小禾差不多吧?他辛苦吗?应该熬过了那一阶段吧?妈的,这么年轻就冲出来了,真是怪胎。
进了包间一看,何勇半躺在床上养神,旁边还躺着公安局常务副局长高孟翔,两人都按摩完毕,正喝着茶等着他。
虽然这是杜二姐专门为何勇安排的专用包房,平时都空着,一般不接待别的客人,但也只有两个床位,邓嘉宏也不讲究,拉过按摩洗脚用来放脚的台子坐下,不用何勇问,就把刚才白云门吃饭的整个过程详细地说了。
“这么嚣张?三爷你没有打回去?你怕得罪一个县委办副主任?”
何勇默默地听完,淡淡地问。
可是这个“三爷”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称呼,平时何勇会叫他邓总,高兴的时候会叫老邓。
“我们是第一次坐到一起吃饭,就要掀桌子吗?他说他有时能够代表欧阳坚。”
邓嘉宏委屈地分辨。
“我说我还代表党和人民,代表岳兴一百一十万人民呢。”何勇还是那种淡淡的口吻。
“还有是在老龙的堂子,不能让他难堪,下不了台是吧?”邓嘉宏继续分辨。
何勇不想再跟邓嘉宏争辩了。
做为县长,他不应该跟一个商人争辩,做为公认的铁腕人物,更不应该表露更多的内心情绪,他这些年信仰的原则就是,对上级,证明自己有用,对其他人,无论是同僚,下属还是身边的各种关系人,显示力量。
更重要的,就这两句话,他看出了邓嘉宏的色厉内荏。一瞬间,他明白,这个岳兴公认的狠人,生意场上人人敬畏、江湖中人人凛尊的邓三爷,似乎生了某种遗憾的变化,内心动摇,不再像以前那样坚定和强硬,是因为年龄吗?
感觉到这一点,他就不再考虑邓嘉宏了,也不想跟邓嘉宏更多的分析叶三省,兵对兵,将对将,他的对手是欧阳坚。
当然,让叶三省尖兵先行,这肯定是欧阳坚的战术之一,他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是还没有想好怎样对付欧阳坚这位江城官场的“另类”。
说欧阳坚另类,倒不是说他行事有多古怪,而是欧阳坚有能力有锐气,因为年轻而自觉前途远大,因为自觉前途远大而信念坚定,刚直不阿,不是可以轻易拉拢腐蚀的官员,但是,要说他是像凌明山那样廉洁奉公,毫无破绽,不可接近,那倒也不是,比如他是王援朝的秘书,比如他讨好姬中恒拍电视剧,比如何沁。
所以欧阳坚已经“出手”,让叶三省代表他开始对岳兴的各方势力又拉又打时,他还真没决定对欧阳坚是“打”是“拉”,但是,在他的这些“盟友”面前,他不能暴露他心里的犹豫和隐秘的忧惧,他喝了口茶,坐直了身子,用手点点两张床之间的茶几,既是对邓嘉宏说话,也是对高孟翔的指示:
“难堪?下不了台?龙掌门要不了多久就会明白。不过也不用担心,再怎么说,龙掌门也是明白事理,顾全大局的人,以他的身份和个性,他不会做对不起你邓三爷的事,今晚的事就不要再说了,翻篇让它过去。然后是这次人事调整,三爷你刚才问一个县委办副主任如何评价你们,你是不是脑子卡起了?他有什么资格你需要他来评价吗?你要清楚一点,这不是战还是和的问题,记住,咱们不是在选择战争,而是迎接战争。”
十分钟,邓嘉宏就走出包间,一脸平静。
但是他的内心,翻滚着无数的情绪。
他来见何勇,是带着“机枪”来的,可是何勇根本就没有给他开枪的机会,他问既然是战争,那怎么办的时候,何勇说以不变应万变,他继续追问,总该摸摸对方的底吧,看看欧阳坚想从哪里开刀,何勇还是摆着那副一切尽在掌握地模样回答他,随机应变,不用了解,不跟着对方的思路,防范会更加全面。
他根本不懂何勇怎么会这样说话,是不相信他的忠诚了?还是觉得他没有这个能力,用不着跟他多说?或者,是在心里另有打算,跟他这个岳兴‘黑商’切割?
这都是他绝不允许,绝不接受的!
就像那些经过手术得见光明的盲人,绝不想再次失去光明,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能与不能的区别。
他从电梯出来,在大厅看见杜二姐,衣饰华丽,气质高雅,这个年过五十的女人依然明艳动人。
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没有克制住自己的愤怒和脾气,恶狠狠地像是在诅咒:“上去好好伺候老板,老高也在,一箭双雕。”
杜二姐微微一笑,优雅地伸手:“邓总要不也上去休息一会?我可以亲自服务。”
邓嘉宏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深痰:“你水深,我马力不够。”
摇晃着走出酒店。
杜二姐微笑着让服务员过来清洁,光洁的大理石重新变得清亮,可是她的心里,却抹不去那丝丝痰迹和恨意。
这种恨不仅是针对邓嘉宏这种人渣,还包括她的过去,甚至针对所有的人,这个社会。
邓嘉宏轻蔑她,经常恶毒地辱骂她,她从来不回嘴,她十八岁那年,就学会了如何与男人相处,如何克制自己用微笑对待别人的不友好态度和伤害。
邓嘉宏说她勾引何勇和高孟翔,她根本就不用主动,也是在十八岁那年,她就无师自通地学了与男人相处的另外一种方式。
勾引?那可太小看她了。
从十八岁开始,不到两年,她就明白,一个女生拥有美貌是中了出生彩票,但如何使用美貌,那就是要靠个人的聪颖了。
她在广东那段经历让她明白,美貌不是用来勾引人的,至少,不是主动勾引,同时,美貌也不能专门交给某一个人,这样会让你失去更多的机会。美貌有时候就像邓三爷的金钱,最好的办法是用来争取他人的好感,建立一个圈子,圈子里的人越多越好,但是不能超过你的掌控能力。同时,金钱这东西,当你交给对方的时候,你就不再对他拥有绝对掌控了,美貌,同样也是。男人对于得不到的,总是更加渴望,更容易付出很多。
所以她回到岳兴后,虽然跟何勇关系密切,跟岳兴很多大人物都像是有一腿,其实,他们之间“清白”得很,其中,有一个原因是她看不上他们,对他们不感兴趣。
她觉得他们眼界太小,格局不够,胆量缺少,甚至,他们不敢走出岳兴去江城展,只想牢牢守住这一亩三分地,在这里称王称霸。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还感到非常悲哀,因为,她也差不多是同样的人。
邓嘉宏走出酒店大门,迎面一股冷风,酒气吹散,他突然感到一丝恐惧,没来由的心里寒冷,他觉得今晚有些非同寻常,他必须还要做点什么,是找小何县长,还是魏书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