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汉子正在泼口大骂,指着对方一名老者,食指快来蹭上对方的脸,老者不甘示弱,扬手要打,李邦贵夹在其中阻拦,叶三省赶紧冲过去隔挡。
李邦贵一手抓住老者的手说:“胡老爹,你也别过分了。”一手打下中年汉子的手吼道:“二蛮你长了是不是?”百忙中还回头冲叶三省安慰一句:“没事,我来。”
奋力将两人各自推后一步,大声道:“还听不听话?不听话老子不管了!”
这一声吼还真管用,十多个村民都不再说话一起看着他。
李邦贵怒气冲冲地扫视众人,说:“吵了半天,有个卵用!老子早饭都没吃,饿了。现在,去二蛮那里弄吃的,边吃边说。”
再次威风凛凛地扫视众人。
“好吧。去二蛮那里说。”老者胡老爹先应承。
“二蛮,你去弄点鱼起来,老子算你钱。”李邦贵转头对楞在那里的二蛮喝道。
“吃鱼可以,我做,这个……”
“这个锤子!”李邦贵截口打断二蛮,“先下山再说,等会太阳就大了。”
众人下山,村民各自散去,胡老爹带了个侄子,是这次事件的“苦主”,二蛮也留了一个女子,是他妹,也是另一个苦主。
下山的时候,李邦贵简单地跟叶三省说了,二蛮的妹跟胡老爹的侄子两家的土挨着,二蛮的妹说胡老爹的侄子欺负人,偷偷把土埂移了一尺有余,闹了好几次,村委会解决不了,昨天给李邦贵打了电话。
伏龙村胡姓和李姓是村里的大姓,这些年来纠纷不断,还生过***,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能演化成群体流血事件,李邦贵所以一早就赶来处理。村支书叫王大明,刚才一直躲在人群外。
倒不是他胆小,而是他这个村支书当得莫名其妙,来得也莫名其妙。
当初村里两大姓互不服气,选谁当书纪都搁不平,最后意外地让他当选。上任后才现,他的话谁都不听,他这个村书纪就相当于一个摆设,有事去镇上开会,回来就是透明,村里有啥大事,都需要胡老爹和李家这边的老辈子商量才能够决定。
今天这事,他要解决早就解决了,可是他没有这个能力,站哪躲哪都一样,下山的时候李邦贵介绍他和叶三省,他满脸羞愧地说,唉,麻烦李镇长了。
几个人到了河边二蛮的家,三间歪歪斜斜的土房,堂屋乱糟糟地坐不下,拉了两条长凳在门前,二蛮用大瓷缸倒了一大杯开水放在地上,也没有茶叶,招呼他妹子陪着,自己拿了网下河去捞鱼了。
两张长凳,李邦贵和叶三省坐了一根,胡老爹叔侄坐了一根,村支书王大明从厨房找了根烧水的矮凳,二蛮妹拉了一个竹背兜翻过来坐。
“你现在也在乡镇工作,也该让你了解一下我们这些乡镇干部是如何当的。”李邦贵叹了口气说,“比如今天这个事,你说怎么办?”
“老舅你说。”叶三省不明所了,只得先应承。
“这事其实也不复杂,李三妹和胡勇的土挨着土,中间土埂就是那么一尺左右,就是平时大家走过路,自然不宽。这么日晒雨淋,自然有垮塌啊这些,胡勇有时可能就填些泥巴重新把土埂垒好,这个土埂自然跟原来有些走展了,所以李三妹要说土埂往她那边过去了,是不是这样的?”
李邦贵看着李三妹和胡勇问。
胡勇看一眼李三妹,再看一眼胡老爹,李三妹低着头看地,两人都没有说话,胡老爹说:“李镇长说得对,是这个道理。”
叶三省反应过来,李邦贵不是想教导他做事,而是借这个由头解决这个事,笑道:“大家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点土,过去过来一年也影响不到啥,山上也种不了谷子,就种些菜,油菜吧,二三十块钱打到天了,多大的事啊。”
“二三十块钱?可是我们这里真穷啊。”李邦贵不以为然地深深叹气。
“二三十块钱也是钱啊。我们这里,娃读个书,学费全免,可是你得买个书包课本吧?一年也就是二三十块钱,可是对很多人来说,也是一个负担啊。”
村书纪王大明接话说。脸上的表情是深有感触。
叶三省心中一悸。
其实他刚才看见李二蛮的家时,就已经很震骇了。
他从小是孤儿,因为王道士,温饱不愁,后来一路遇见跟其他孩子没有多大差别,上了大学自己能够挣钱后,立刻迈入“小康”,实在没有想到就在他的家乡,还有这样贫穷的家庭。
他很想现在就直接许诺,胡勇和李三妹,他一边补贴三百元,先解决十年矛盾,甚至,伏龙村如果需要,所有孩子读书的费用他来想办法解决。
但是克制了自己,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像伏龙村这样贫穷乡镇,是长期积累下来的问题,哪可能有立竿见影的办法。
“是二三十块钱的事,但也不是。”李邦贵语气一转,盯着胡老爹,“你们胡姓,李姓一直吵吵闹闹,一分钱也要分个你我,争个输赢,所以二三十块钱的事也要闹到今天这样,大家宁愿半天不做事,十多个人,堆到一起吵,不压住还要打架是不是?”
胡老爹无语,低下头用手揉头。胡勇摇摇头,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痛苦表情。李三妹两只手互相捏着手指,低着头不说话。
“但是,两家人为啥要吵?几十年都这样吵,为啥?他们喜欢吵?谁他娘的喜欢跟人过不去啊?说不到底,还是因为我们穷啊。”李邦贵摇摇头,再次深深叹气,把话题又拉了回来。
这一次,所有的人都皱起了眉,表情沉重,显然认为李邦贵说得对。
叶三省以前跟他这位舅舅交流不多,就是汇报一下自己的学习啊,李邦贵自然不会跟他说他的工作情况,现在他进入正府,跟李邦贵成为同样的工作人员,才现他这位舅舅其实挺有水平的,光是这两个转折,就不是一般人能够想得到说得这样真情动人。
忍不住问道:“老舅,要说以前,这里交通不便,现在路也修好了,大家的生活应该有所改善吧?”
“修路肯定有好处,但是伏龙这里,底子薄啊。”李邦贵叹了口气,“我分管农业,实话说,我们现在的农业,还是靠天吃饭。你看今年这天热得,我们这里无法抗旱,山地多,水引不上去。我们的山多是荒山,而且很难开荒,所以山上的土都很珍贵,这也是大家……寸土必争的原因。重要的是,我们人均田地太少了,比起别的乡镇,又没有其它的收入,我们去年的人均收入是多少?我说伏龙村,才……”
“3315元。”王大明抢着说。
叶三省再次震骇。
这是年收入。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王大明说二三十块钱也是负担。
他想他现在工作的临江镇为什么跟这里完全不同,先是因为临江镇一直有特产,陶,油茶等,又历来水路交通达,所以那儿的老百姓相对富裕,后来又有工业园区顶着,无论就业啊,消费啊,都受益不少,在文化县也是数一数二的富裕乡镇。
突然间灵机一动,说:“老舅,你们这里的荒山我看可以利用起来,我现在工作那里,产一种油茶,经济价值很高,我介绍过来,你们种植,肯定创收。”
李邦贵看他一眼,脸上却没有叶三省期待的惊喜,而是一种淡漠:“这些年说实话,镇上,县上,甚至包括市里都介绍和安排了一些项目过来试点,但都是雷声大雨点下,或者说吹得厉害,或者是因为水土不合,反正都没搞成,每次都空欢喜一场。不仅没搞成,还费钱费力费时,大家都有怨言,反感得很。”
“但是镇上,县里,市里,肯定也是好心。”王大明说,“没有搞成的原因很多,我认为主要还是资金投入不够,有的项目周期太长,唉,没有办法,村民都想早点见效,不想等,有的项目水土不服,比如叶兄弟你说的油茶,可能就是这样,适合你那边种植,我们这边的气候啊,土壤未必适合。”
叶三省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李邦贵和王大明说的都有道理,事情哪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不过终究心有不甘。
又想杨中不遗余力地推广这个油茶,杨中不是没有眼界没有知识的人,叶三省自己也打过几份关于油茶的文件报告,也觉得是一个稳妥可行的项目,油茶这个项目肯定好,那么,只剩下这个项目水土服不服了。
至少,这个项目有一点非常显著有利,都是荒山利用,而伏龙村山地多,这是最重要的基础。
而且,他觉得这位村书纪能够说出这番话业,水平还是有一些,刚才随口报的数据,也是个务实的人,可以合作值得尝试。
他主动要了王大明手机号,说回去后具体了解一下,问下详情再跟他联系。
王大明真诚地表示感谢,而不是因为他是李副镇长的侄子。
李二蛮提着网从矮树林中转出来,满脸灿烂的笑,远远地大声叫道:“收获大哟!”
走近了把手中的塑料水桶放在地上,里面蜷曲着一条肥胖的鲤鱼,不停摆动着尾巴,起码有五六斤。
旁边还有一条一小鱼。
大家都站起来看。
“今天手气好,第三网就上来了。肯定因为有贵人。”
李二蛮得意地笑道。
叶三省也笑,这个看起来横不讲理的中年汉子居然也知道说奉承话。
“好嘛,你说贵人就贵人。”李邦贵说,“三省,那你这个贵人就把这两条鱼买下了。大的算六斤,小的算一斤,每斤算八块,七八五十六,等会再算点着料油钱,你给六十元给二蛮,今天中午算你请老舅我。”
他怕自己掏钱争执,转给叶三省。他不知道叶三省经济情况,但是工作了,六十元应该还是有的。
“好。我请老舅和各位叔伯兄弟。”叶三省高兴地说。
李二蛮为难地看着李邦贵:“这……”
不拒绝不好,拒绝也不舍。
“啥这啥那的!男人不要婆婆妈妈。”李邦贵瞪他一眼,“还有,土埂的事我跟他们都说好了,胡勇你要赔偿李三妹,估算一下收入,就算你三十元一年,先赔五年,五年后再说。然后这一百五十元,村委会负责二十元,胡勇你负责三十元,剩下一百元由镇里承担。另外,胡勇你还要向李三妹赔礼道歉。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就道歉,我们都做见证,就把这事揭过了。”
李二蛮表情奇特起来,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转头去看李三妹。李三妹低下头,表情淡然。
胡老爹和王大明略有诧异,李邦贵对李二蛮说说好了,其实没有,不过现在提出的这个解决办法,他们也不会反对。
胡勇看看大家都在沉默,又像在等着他,迟疑一下,嗫嚅着说:“三妹,我向您道歉。我为我做过的事向您说对不起,如果给您造成了困扰和伤害,全是我的责任,对不起,希望得到您的原谅。希望从今以后,海阔天空,各自珍重,展望美好的未来。”
这番话相当通顺,略带文雅,看起来是早有准备。
说完后对着李三妹深深鞠躬。
李三妹沉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所有的人都看着她。
良久,她的眼角一滴泪珠流出,才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好。”
转身进了厨房,开始烧火。
李二蛮狠狠叹了口气,说:“你们坐着喝茶,再说会话,我给你们做鱼去。”
提起水桶也进了厨房,跟着便听到菜刀菜板的声音。
胡老爹对李邦贵鞠了半躬,说:“谢谢李镇长。以后伏龙村李镇长有什么大事小事,都尽管叫我。”
“叫你干啥?你这把年龄,还能帮我打人?”李邦贵瞪他一眼,“我叫你跟李家人再不吵闹,你能办到?”
胡老爹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对胡能说:“我堂屋右边那个柜子底下,还有一瓶瓶装酒,你去拿来喝。”
胡能迟疑一下,说:“一瓶肯定不够喝。我上个月去镇上打了五斤高粱酒,泡好了的。”
“那你去拿过来。”
叶三省的电话突然响了,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迟疑一下还是接了。
“小叶?我是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