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
沈氏烦躁地将茶碗扫落在地,却觉得眼前隐隐黑,知道是自己身体不好、气血两亏、一时激动所致,忙闭上双眼定了定神,才觉得好了些,但心里的郁闷仍旧不减半分,双拳紧握地坐在椅上,犹自生着闷气。
翠园低着头沉默地走进来收拾茶碗碎片。她一声都不敢吭,生怕被沈氏叫住问话,更怕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然而老天爷没有听到她的心声,沈氏早已将翠园视为自己人,并不提防她,也不觉得她有胆子将自己的话泄露出去,便叫住她问:“你说这是为什么?!我是皇上亲姨母,他早年就答应过要与沈家表姑娘定亲的,怎么如今做了皇帝,就变卦了呢?!沈家好歹也是他母家!他已经追封了亡父,还上了尊号,却迟迟不肯加封亡母,本就有不孝的嫌疑了,连早年与沈家亲表妹定下的婚约都要毁去,这分明就是嫌沈家如今无权无势,他也不怕日后没脸见他母亲?!”
翠园心中暗暗叫苦,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只能赔笑道:“夫人多心了,皇上待您如此敬重,连立后大事,还要特地派人请了夫人进宫相问,可见他对沈家是十分敬重的。”
“那他为什么就是不肯履行婚约?!”沈氏气愤不已“难不成他真的信了章家人的谗言,以为昭容是那等背约之人?!当初我们都以为他是真的出了事,都伤心得不行。昭容确实犯了糊涂,可那也是为势所迫,再说,她又不曾真的嫁给了旁人,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都是为了救她父母。她一番孝心,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节,皇上难道就不能体谅一二么?!”
翠园心道堂堂一国之主的未婚妻背约毁婚,他凭什么体谅?这立皇后可不比寻常人家娶媳妇,寻常人家被未来媳妇毁了婚约,也是极打脸的事,更何况是堂堂一国之主?换了是前朝建文帝,只怕早就将沈家满门抄斩了,如今皇上还愿意厚待他们,就是他家祖上积德了,夫人还有什么不足?
当然这些话她是不敢说出口的,只能委婉地劝她:“皇上一向敬着您的,怎会嫌弃沈家呢?兴许是有什么难处。”
“难处?他会有什么难处?!”沈氏却不以为然“他如今就是天子,天下都是他的,他说的话就是金口玉言,他说要娶谁家女儿为妻,就能娶谁家女儿为妻,难道还有人能拦着他不成?!他既然不愿,可见是真不愿意!”想当年,在她有意安排下,悼仁太子遇到了她大妹妹沈约,一见倾心,先帝本来也是反对的,但还是拗不过他。连太子都能随自己的心意娶妻,更何况皇帝?别说什么大臣勋贵反对的话,只要他真心要娶,谁也拦不住他!
翠园暗暗冒着汗,这种有不敬皇上嫌疑的话,沈氏敢说,她却不敢听。如今皇上敬着姨母还好,万一将来他翻了脸,拿这些话来治沈氏一个不敬君王之罪,她怎么办?她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丫环,能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可惜沈氏就是不肯放过她:“你怎么不说话?你说皇上有难处,他能有什么难处?!”
翠园只能硬着头皮道:“夫人忘了?咱们家大姑娘原也在候选名册上,后来老太爷和侯爷上书婉辞了,因为三老爷过世不满一年,大姑娘要服丧。想来沈家表姑娘的母亲也死了不到一年,依礼要守一年的,皇上既然允了咱们家大姑娘退选,自然不能选沈家表姑娘了。”
沈氏皱眉道:“你说的话也有些道理,只是杜氏已是被沈家休了的,昭容还要服什么丧?!”
翠园心道被休了也改变不了她是沈家表姑娘生母的事实,嘴上却道:“夫人可别把这话跟人说去,虽然沈家已是把那杜氏休了,可她到底是表姑娘生母,让人知道她是被休弃的,表姑娘的出身是嫡是庶就说不清了。”
沈氏恍然,沉下脸道:“不管杜氏如何,昭容就是我们沈家的嫡女,当初皇上金口玉言应了我的,如今却听信旁人几句闲话,就要毁约,这口气叫我如何忍得再不行,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有个结果!”
翠园心惊胆战:“夫人,那可是皇上!虽然他敬重您,可过……”
沈氏摆摆手:“就算是皇上,也要讲孝道!若他嫌我们沈家家道中落,嫡女不配为后,我已经退了一步,只求昭容能入宫为妃了,他居然说还要再斟酌!分明就是推托!他身体里流的是我们沈家的血,居然敢嫌弃?!便是闹得朝野皆知,也是他的不是!”
翠园扑通一声跪下,颤抖着身体,只觉得自己未来堪忧。可她又有什么法子呢?这位夫人是从来听不进旁人说话的。
就在她内心惶惶之际,袁氏带着一群孔武有力的婆子走进院来,低眉顺眼、礼数周到向沈氏行了礼:“见过夫人,给夫人请安。”沈氏睨着她,又瞥了那几个婆子—眼:“你来做什么?我早过话,未经我点头,不许你走进这院子一步,你是聋了,还是丢了记性?!”
“夫人恕罪。”袁氏柔声道“侯爷吩咐妾身,说夫人自打宫里回来,精神就不济,怕您病情又有反复,便让妾身多带几个人来照看。夫人放心,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妾身和底下人,妾身一定会好生照料您的身体,直至您康复为止。”说罢也不等沈氏回应,便朝身后的婆子们做了个手势,那几个婆子立即起身,不顾沈氏叫嚷:“大胆!你们想干什么?!”便把她硬搀起来,抬到床边,然后将她按在床上,脱衣服鞋子的脱衣服鞋子,拆髻的拆髻,盖被子的盖被子,接着又有个婆子手里提着一只食盒进来,从盒中取出一碗补汤,在同伴的帮助下,一口一口地“喂”沈氏喝了大半。
沈氏一边挣扎,一边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对我如此无礼!”又见袁氏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一旁不语,便又嚷道:“你别以为有侯爷撑腰,就能为所欲为了!皇上随时会宣我进宫,到时候看你还有没有活路!”
袁氏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夫人安心,您回府后犯了旧病,侯爷已经上书向皇上告知实情了。皇上十分愧疚,让您好好在家养病呢。”
沈氏挣扎得头衣服凌乱不堪,气道:“你以为凭这样就能只手遮天么。休想!”
袁氏冲她笑了笑:“夫人这又是何必?为着您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侯爷在前朝受了多少委屈?只怕您早将侯爷嘱咐的话都忘光了吧?妾身实在不明白您在想什么,难不成把沈家的女儿送进宫去得了富贵,再把章家害得丢了官职爵位,您就好过了不成?您就这般看重沈家的女儿,连自个儿亲生的儿女都不顾了?妾身都替大爷、大姑娘委屈!”
沈氏哪里听得进去?犹自挣扎着,只是越来越无力,眼前黑,渐渐地,便失去了意识。
一个婆子走到袁氏跟前复命:“已经起效了,如今看来,份量略嫌轻了些,让她有功夫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袁氏摆摆手:“不妨事,她身子弱,药的份量重了,反而不好,若有个好歹,我要如何向侯爷、大爷与姑娘交待?”说完了,又回头来看翠园。
翠园满脸苍白,早已瘫倒在地,见她转头看自己,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奴婢……奴婢……什么都珑……”
袁氏笑了笑:“你叫翠园吧?是皇上赐下来的人?我早听说你是夫人跟前最得脸的丫头,十分体面,我可不敢受你的大礼,赶紧起来吧。”
翠园哪里敢起来?反而抖得更厉害了,深深后悔当初进侯府的时候,为何要迷了心窍,拼命表现自己,挣上一等大丫头的身份。若她只是个扫地烹茶的小人物,又怎会有今日之祸?
不过袁氏看来并没有灭口的意思:“起来吧,别害怕。我原不是这样狠心的人,只是侯爷担心夫人胡闹,会连累了全家,才不得已出此下策。你既是夫人身边的人,想必也知道她今日做了什么事?”
翠园木木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惊惶地摇起头来。
袁氏笑道:“别怕,这屋里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她们不会说出去的。”又解释说:“皇上听了夫人的话,十分震惊,也很是不愉,可夫人到底是长辈,又对皇上有大恩,皇上仁孝,不好说她什么,但过后却找上了侯爷。侯爷也是怕了,可夫人是他正室妻子,无论夫人做了什么,侯爷都是摆脱不了干系的。夫人在宫里说了些不合规矩的话,要是传了出去,叫侯爷如何做人呢?因此才想了这个笨办法。皇上不会再召夫人进宫去了,夫人只需要在家中安心养病,也别见人,对大家都好。你既是夫人身边得用之人,今后可得好生照顾她,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来跟我说,夫人有什么事,也只管告诉我,可听明白了?”
翠园缓缓反应过来,明白这是要软禁沈氏了,但究竟是袁氏自作主张,还是安国侯章敬的意思,她不知道,就连袁氏说的皇上生气的话是不是真的,她也不知。不过沈氏方才确实有过许多不敬之语,难保她在宫中也说了类似的话,那就怪不得皇上生气了。但如果沈氏真的从此被软禁在院中,别说权势了,只怕连嫡妻的体面都要失去,那她这个大丫头怎么办?岂不是要陪着沈氏一起倒霉?!~~-更新~~翠园开始考虑,大姑娘无凤知不知道这件事?沈氏再不靠谱,也是她生母,也许她会愿意为生母争取一点福利?至少,要把她自个儿给挣出去。
只是翠园才动了念头,那边厢袁氏已淡淡地开口:“大爷要读书,预备明年的恩科,大姑娘正学习管家,过上一年半载也要出嫁了,家里的琐事就不必再打搅他们,你有事只管来找我。对了,我已叫人打听了你父母兄弟的下落,正叫人想法子把他们一并接来,就让他们在庄子上做事吧。你只管安心照看夫人,不用挂念家里。”
翠园顿时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呆了好一会儿,才弯腰涛下头去:“奴婢知道了,二夫人放心。”
安国侯夫人沈氏进宫一趟,又犯了旧病,卧床不起。这个消息没两天就传到京城上下都知道了。皇帝也十分愧疚,赐了好些名贵药材补品给她,还私下对安国侯道:“都是朕不是,上回姨母进宫,就已经累倒过一回了,朕明知如此,还要再召她进宫,实在是考虑不周。”
安国侯忙道:“皇上隆恩,内子铭感五内,她原就有陈年老疾,无事也要犯一犯的,怪不得皇上。若知道皇上因此欠疚,只怕她心里更不安呢。”
皇帝叹了口气:“其实朕清楚,姨母心里怨着朕呢,可朕怎能答应她的请求?沈氏女已是定了婚约的,连婚书都立下了,而且这门亲事乃是她自己谋得的,想必十分合她心意。既如此,我又何必坏她的姻缘呢?再说,我若执意要迎她入宫,朝臣定要骂我不孝,违背先帝生前意愿了。”
如今朝中有许多老臣当政,这些老臣都是承兴帝在位时得用的,建文上位后,因他们没有明着违抗他,又是老臣,就没对他们赶尽杀绝,只是想法子把他们逼得告老回乡了事。如今新皇登基,就如同风雨散去,阳光重临,个个老臣都象是回复了青春般,涌回京城继续挥他们的光和热了。他们处理政事熟练老道,对先帝与悼仁太子的言行也十分熟悉。先帝不止一次在私下说过沈家已有一个太子妃,不能再出一个太孙妃了,老臣们自然记得牢牢的。
安国侯章敬心里清楚这一点,他立场尴尬,虽然心里对沈家女是一千一万个不待见,无奈那是他内侄女,别人都把他老婆的想法当成是他的想法,他只能一再避嫌,便另起了话题:“皇上,您要立后,这既是国事,也是家事,为何不请问宗室中的长辈呢?”
皇帝脸上忧色更浓:“我也想过,只是宗室中长辈太多,各有各的想法,一时间我也不知该听谁的。”
“皇上,请恕微臣多言。宗室中长辈虽多,但有不少人在建文暴政下从未回护过您,这样的长辈您又何必多加理会?只有那些曾经爱护过您,帮助过您的,才是真心值得敬重的长辈呢。您大可以问问他们的意愿。若是担心朝臣们有闲话,会累及长辈的清名,不妨私下里悄悄地问。”
皇帝恍然,笑道:“这话说得是。那……”他想了想,回头对胡四海吩咐道:“太医院前儿得了一副好药,正好给燕王叔使。
你这就把药送去燕王府,然后让燕王叔借谢恩的名义进宫来,别惊动力多人。”
胡四海应声退下了,章敬低下头去,暗暗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