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西市壮汉被幽鬼吸食抛尸这事就传开了。
看热闹的和听热闹的都没个章法头绪,往哪扎堆的都有,又有人说北边谁家的狗也被吸干了,南郊还有些无家可归的也被吃了,只剩下残肢断臂。
巡捕营接到命令,早起查检京城各处上报的情况,几个报命案的,道路全堵上了,马夫带着沈元夕七拐八拐,绕了大远,经东南角的石板街回府。
沈元夕未到过街南面,对此处道路不熟,出于从小养成的习惯,她将车窗开了半扇,缩在马车深处,视线从窗后边缘打量着外面的景。
哪种位置适合观察地形,又不容易被敌方发现,这是沈丰年教出来的。只要沈元夕感兴趣,沈丰年都会仔细教给她。
因程念安的缘故,沈丰年费心费力教导在兵法上并无天分的沈元夕,也无人说那种“你又不舍得让姑娘上沙场,有必要如此认真吗”的丧气话。
沈丰年有大智慧,他向来的主张就是,别管有没有天分,是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只要想学能学就好好学,能领悟多少就多少,反正多少都有用。
潜移默化的,沈元夕也在不知不觉中,习得了许多父亲的人生经验。
看景是为辅助记路,记路是为完善方位,不熟悉的地方多看几次也就熟悉了。
沈元夕观察着道旁的房屋,多是民居,再远望分叉的巷子深处,杂乱无章,有几处巷口挂着晾晒的驴皮,毛皮的腥臭味和家养牲口的尿骚味混在早晨湿润发凉的气息中,重重压在整条街面上。
车轮好似碾到了硬石块,剧烈颠了下,马夫缓了速度嘟囔着告罪。
沈元夕双手扳扶着窗棱,低头见被车轮滚过去的“石块”,咦了一声,高兴道“先停一下,是我的兔子”
陈嫂懵道“什么兔子哪里的”
沈元夕提了裙摆,扶门下车,跑近了一瞧,还真是她的玉兔镇纸,只不过断作了半只,只剩个兔头,右耳还磕出了个缺口。
沈元夕捡起这半截兔子,捏着衣袖抹去了灰尘擦痕,又弯下腰在附近找寻了起来。
陈嫂凑前看了,恍然道“是将军送姑娘的生辰礼啊怎么到这处来了”
沈元夕低声道“你且帮我找找,找不到就算了,莫让人知道”
大将军千金的生辰礼,当然不能出现在此处。
陈嫂声扬高了道“哎呀,是少爷书房的摆件,怎么从车里滚下来了”
沈元夕没有找到后半截,但她在寻找的过程中,忽然多出个疑问。
兔子能掉到这里来,就证明昨夜,那绿脸把她从将军府挟持出来后,来了这里。
沈元夕指着刚刚来的方向问陈嫂“皇宫是在那边对吧。”
陈嫂点头,“对啊,是那边,能看见那个塔尖。”
陈嫂用来确认皇宫方向的标志就是白塔烟铃,是昨夜三殿下守的阵地。
“咱家是在这边,对吧。”沈元夕转过身,又指了个方向。
“是啊姑娘,这边是咱绕远来的,离将军府还远着呢。”
“城门是在这头,是吧”沈元夕又指了个方向,那是东城门的位置。
其实,不管是哪一处的城门,都离这道街很远。
估算了距离后,沈元夕低眉沉思。
绿脸挟持她的目的,应该是为了用她的性命威胁三殿下,牵制三殿下护塔。但这样的话,绿脸应该带她去往皇宫方向才对,为何来了这里
坐上马车后,沈元夕仍在思索,她回想着昨夜绿脸带她疾行的时间,并不算短,而且出了将军府,一开始并不是往这头跑。
“好奇怪。”沈元夕道。
人质到手,却不尽早拿她威胁三殿下,而是绕着华京兜圈。这不合常理,还会加大任务失败的可能。
而且,当时她脱身后,那个绿脸是有机会拼一把,在三殿下到之前,把刀抵在她咽喉处的,但绿脸并没有,他好像很快就放弃了。
假如她是昨夜的幽族人,劫到人质后,就一定会以最快速度到达白塔,不敢耽误半点军机。
之后见到三殿下,就把刀横在人质的脖子上,让三殿下退开或是解开白塔封印,若三殿下根本不在乎人质,她就干脆利落抹了人质脖子,接着,或决一死战破坏封印,或判断任务失败,通知伙伴快速撤退保存力量。
沈元夕越想越不明白“幽族做事没有谋划策略的吗”
她学着父亲,复盘昨夜的“战局”,计算双方的得失。
总共来了二十二个幽族刺客,幽族劫持她后,却并没有让她发挥人质作用就被斩杀了二十一个,还剩一个在逃跑前带走了薛子游。
不对劲,处处透露着不对劲。
回到将军府,沈元夕有条不紊做了安排,应付完各方问候,到晌午才有空吃东西,刚咽了半勺粥,就听府中叮叮咣咣一路响过来,又一路安静。
正要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迎面就看见了三殿下。
他这次是一步步好好地从将军府正门走过来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宫里人。
沈元夕看到还有外人,打算屈膝行个礼,却不想三殿下一个闪身,和她并肩而立,转身与她一起面向那几个宫人,点了点头。
一个宫人把托盘递来,喜笑颜开道“昨夜幽族刺客来犯,惊扰到三王妃,陛下深感忧心,着令这月二十九,大吉之日,三王妃与三殿下交换婚书,依幽族婚俗申时拜堂,入三王府。”
沈元夕只是稍稍惊讶了一瞬,抬眼望向三殿下,三殿下捏了捏她的手指,轻声道“是我担心你,想让你尽早完婚此事我会尽快解决。”
“来不及。”沈元夕先想到了她的婚服,“衣裳要赶不及了”
“来得及。”三殿下道。
沈元夕不解,宫里的大宫女前些日子才来量的尺寸,临走时说要日夜赶工,也要两个月才成。
“虽是提前,但我并不打算委屈你。”这话已经是句承诺了,三殿下眉目流露出几分自信,他显然十分有把握,会在二月二十九前把必不可缺的都备好。
送走三殿下和宫人后,沈元夕才卸了力,一直悬着心吊着劲,放松下来后,让她有几分困倦。
饭也没胃口了,沈元夕又坚持吃了几勺,擦干净手,打开了宫人带来的新婚期卷轴。
她想了想,拿出笔墨,一边研磨一边忧愁,到底该怎么给父亲写这封信。
婚期提前,是一定要知会父亲的。但说了这个,她把子游弄丢这件事就不得不说了。
“唉,我可真不孝。”沈元夕叹气。
说着不能扰军心,却还是在沈丰年前脚刚离京,就要写信给父亲“诉苦”了。
“没关系,想写什么就写。”三殿下的声音从背后飘来。
沈元夕并没有被吓到,后知后觉自己早已习惯了他的自由来去。
“这会让爹担心,行军本就不易,要操心的事很多,不能有任何疏忽之处”沈元夕道。
“已经发生的事,并非你做的,也不是你能阻止的,既如此,为何要怪罪自己”三殿下从容坐到了她旁边,面带笑意。
“我我也没怪罪自己。”沈元夕摇头。
“你父亲是当朝唯一的大将军,如今又是三州总督,掌东南兵权。你是认为,你父亲这样的英雄,会因一点家中小事,就担心到会影响战局”
“那怎么会”
“那就大胆写。”三殿下道,“做你认为应该的,正确的,至于别人的反应,那是他们的事,你只需要相信自己的判断。”
三殿下说得对。
沈元夕一下子通畅了许多,落笔不再犹豫,很快一封家书写罢,一页纸不到。
三殿下扫了眼,沈元夕写的这封信半个多余的字都没有,直接告诉沈丰年,幽族敌人来犯,华京不再安全,薛子游被幽族带走,而她会在这月二十九过门入三王府。陛下和三殿下已着人去救子游,让沈丰年不必担心,她会做自己应做的事,把家里照顾好。
沈元夕将信封好,道“三殿下避一避,我叫人来送”
三殿下伸出两根修长骨白的手指,轻飘飘夹住信,说道“我让人送,会更快。”
他说完,又消失在小院中,这次沈元夕连一片翻飞的衣角都没瞧见。
等到正午,沈元夕歪在床上补觉,三殿下又来了,她却无知无觉。
三殿下就站在床边,离她咫尺之距,静静垂眼看着熟睡的沈元夕。渐渐的,眼睛亮了起来。
窗户透进来的光异常强烈,连他的眼睛也映成半透明的红,那血欲泛起的亮光融进太阳的强光之中,被完美掩藏。
三殿下慢慢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舌尖碰了碰一侧冒出的牙尖。
他转过身去,手滑下,又捂住了嘴。
好饿。
白天正是幽族渴血强烈的时候,尤其正午。
就像人会在幽暗的黑夜里倾吐最隐秘的情与欲,幽族会在太阳最强烈的时候,想要拥抱他的爱人。
好渴。
三殿下捏起桌上的半杯茶,唇碰到杯沿的时候,嗅到沈元夕留下的淡淡气息,心尖大颤,眼前不争气地浮现她浅粉水润的嘴唇,她光洁的下巴,一口茶呛到,咳了起来。
沈元夕被吵醒了。
而三殿下狼狈不堪,话都没说一句,也不敢回头看沈元夕,匆匆跑了。
跑得很慌张,像三王府着火。
沈元夕愣了好久,不明白三殿下为什么要拿着她的茶杯跑掉。
是茶水有问题吗
幽族往茶里投毒了吗
三殿下手里捏着茶杯还不自知,回三王府,还未来得及收敛脸上的惊慌表情,就正面碰到了老仆和跟在他身后的人。
那人穿着神使灰袍,脚蹬草鞋,一脸难占便宜的精明相。见三殿下,脸上露出几分出乎意料的惊讶后,悠悠转为笑意,摘掉斗笠,微微躬身。
“墨中梅第十代,梅徵,见过三殿下。”
三殿下“嗯,辛苦。”
是沧州的家臣后人。
老仆沉默看着三殿下手里的茶杯。
三殿下这才发觉,白皙的脸颊飞出两抹浅浅的淡粉。
老仆摇了摇头。
三殿下想起什么,抓住老仆的斗篷,说道“云星,王妃的婚服就拜托你了。”
老仆“不会,殿下这是在为难我。”
他有要啰嗦的苗头。
三殿下道“祖母的你都包办,浸月说,那婚服很是漂亮,就出自你手,还因为婚服太漂亮,比祖母与祖父成婚时还要漂亮,祖父才对你颇有意见。我想你有这种手艺,就不必藏着掖着。元夕的婚服也就拜托你了,我无所谓,但她一定要最漂亮”
这番话,把老仆给说哑巴了。
梅徵想,你们主仆好似还有话没叮嘱完,而且好像也不是我能听的内容,那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