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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封岌视线下移,落在寒酥湿了一大片的前襟。

“烫吗”他问。

“不,是温水”寒酥声音轻轻的。

封岌不再言,却未移开目光。

寒酥小心翼翼垂眸望向自己的前襟。冬日寒冷,穿得多,溅过来的水虽不少,却并没有湿透,倒也不显露什么。寒酥悄悄抬起眼睛瞧着封岌,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她

他不动,寒酥也不敢动,就这样被逼在这里僵持着,身后是发凉的墙壁,身前是连喘息也要轻缓的威压。良久,寒酥轻轻咬了下唇,鼓起些勇气来,诚恳道“将军,我我别无他法”

经历时,寒酥已将自尊踩在了脚底。原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没想到今日承担,却要将自尊踩得更碎。

她偏过脸,躲避封岌所带给她的强大的窒感,卑微又尽量维持着最后的脸面“还请将军宽宥。”

她垂在身侧的手紧蜷,指尖压红了手心。

封岌看向她转到一旁的侧脸,她脸颊苍白,睫跟已经洇了一点湿。

封岌向后退了一步,寒酥的压迫感立刻减轻了许多。她转过脸来,望着封岌走到一旁的洗手架前净手。

在泠泠水声里,寒酥忍不住去想他宽宥她了吗她心里含着侥幸与期翼。

“那块玉佩呢”封岌拿起棉帕擦手。

寒酥脸颊忽地红透,理应是她主动将东西归还,而不是由他先开口要。她一边在心里责怪自己攒钱太慢,一边急说“后日拿来还给将军”

寒酥没说因为钱还没攒够所以不能立刻送过来,一方面她实在难以启齿,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担心他只要那块玉佩并不要她还钱。

她得还钱。

封岌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知道那块玉佩仍在她手中,毕竟他派人护送她时曾特别吩咐侍卫若见她典当了东西一律赎回。

可荷包里钱太多,她没用光,轮不到典当。

寒酥不说理由,封岌也不问。他将净过手的棉帕放回去,转身回到桌案后,继续翻阅着兵书。

寒酥仍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在封岌的翻书声中,寒酥终于开口“将军,那我告退了”

封岌未抬头,问“你就这样出去”

寒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她身上的衣裳湿了。她垂眸望着自己打湿的衣襟,知道这样出去被府里的下人瞧见了很不好。

她抬眸望了封岌一眼,再看向一旁的火盆。略迟疑,她走到一旁去搬了一张椅子,椅子被她提抱在怀里,不让椅子腿磕地发出声响免得打扰了将军读书。她将椅子放在火盆旁,然后坐下来抻了抻衣襟,盼着衣裳快点干。再一抬头,发现封岌正看着她。寒酥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她刚欲说话,封岌却先开口。

他说“你父亲是个很有风骨的人。”

寒酥愣了一下,不明白封岌为何突然这样说。他知道她的父亲下一刻,寒酥略深思他这话含义,脸颊立刻窘得烧红。

父亲是个很有风骨的人,可她不是。

她不知廉耻出卖肉身,撒谎、偷盗,她是与风骨毫不相干的卑劣小人。

寒酥眼睫连续孱颤,立刻垂下眼去,免得被他瞧见眼里的受伤。

封岌瞧她如此,叹自己竟这般凶神恶煞将人骇成这样。

“求生不是错,变通更不是错。风骨在心不在迹。”他说,“你亦是。”

寒酥惊愕地抬眸,一双清亮的眸子里盈着刚刚险些压不下去的泪湿。

封岌在看书,故意不去看她眼里那一丁点意外的喜悦。

可是他猜得到。

半晌,寒酥轻声“多谢将军。”

她垂下眼睑,纤指抻着衣襟,让火盆里的暖热一遍遍温柔拂来。她望着火苗,悄悄松了口气。

寒酥从封岌那回去,远远看见姨母在小院门前徘徊等着她。寒酥加快了步子。

“天寒,姨母怎么站在这里。”

三夫人仔细打量着寒酥的神情,见她脸色不错,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她拉住寒酥的手,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寒酥微抿唇。将军说变通不是错,她又做了撒谎的小人“将军有事,我等了一会儿才见着人。”

三夫人点点头,拉着寒酥的手,和她一起往回走。她碎碎说着“那个人啊,十几年都在战场上。这人身上都快没有人气儿了,大多数人第一次见了他都怕。姨母刚嫁过来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挺胆战心惊的。”

寒酥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冬至那天她的失仪,姨母在宽慰她。

“姨母,我都知道。”

三夫人拍拍她的手,两个人暂时不再交谈,先进屋去。翠微挑起帘子,两个人一眼看见寒笙正坐在书桌后练习写字。

“姐姐。”寒笙笑着转过脸来。她敏锐地听出还有别人的脚步声,却不确定是谁,她好奇地侧了侧耳。

“笙笙,是姨母。”寒酥解释。

“姨母。”寒笙整个身子也转过来,朝着门口的方向摆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三夫人应了一声,看看孩子纯稚的笑脸,再看看小姑娘小小的手指头沾满了细沙,三夫人心里一阵心疼。她走过去看寒笙练习写的字,夸了几句。

然后她又问了胡大夫的事情。

“秋初就回了老家,听说年底会回来。”寒酥道。

三夫人道“胡大夫原先是宫里的太医,医术很不错。如今解职,也有不少人登门求医。笙笙的眼睛一定会好的。”

寒酥望着妹妹,眉眼带笑“是的,笙笙眼睛会好的。”

寒笙仰起小脸蛋,朝着姐姐说话的方向弯着眼睛笑。

三夫人看着姐妹俩个,其实心里很不乐观。姐姐是个命苦的,这两个外甥女也是命苦的。就算笙笙的眼睛一辈子好不了,她也会替姐姐照顾笙笙一辈子。至于小酥

“对了,”寒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上次您说赫延王是我表叔”

当时情景,寒酥慌乱得六神无主,哪里还能仔细去琢磨姨母的话。后来再想,这怎么论,封岌也算不上她表叔的关系。

三夫人“哦”了一声,道“是从你父亲那边论的。”

寒酥更是讶然。

“府上太夫人的父亲的堂兄的次子的养子的嫡次女和你祖母的”三夫人的眉头拧巴起来,自己也缕不顺了。“反正上数个七八辈,是沾点亲戚的。你父亲又比赫延王年长。”

这次换寒酥的眉头拧巴了起来。这亲戚关系不是硬攀吗

寒酥并不懂三夫人的深意。从三夫人这边论,寒酥只是个借住的表姑娘。可她想把寒酥父亲牵扯进来,点着寒酥官家女的身份。未嫁女,还是要从父。

她是真的想寒酥嫁给沈约呈,让她们姐妹留在跟前,她好照看着。可是寒酥哪里都不错,就是身份确实低了些。偏姐夫生前又是个两袖清风的,官不大,钱也没。

三夫人还想和寒酥说一说她和沈约呈的亲事,可寒笙还在一旁,便压下了话头。

送走了姨母之后,寒酥立刻去抄书。

她答应后天将玉佩还回去,这代表她在后天就要把这一书箱的书抄完。

她抄了一个白天和两个夜晚,焚膏继晷不停歇。除了照例给姨母请安,连膳食也简单三两口应付。

第三天早上,她打着哈欠放下笔,又揉了一会儿手腕。站起来的那一刻,寒酥眼前都是黑的。她双手撑在桌面缓了一会儿才觉得好些。

她匆匆换了衣裳,加了点胭脂遮掩苍白的脸色,如常给姨母请安,然后带着翠微出府去青古书斋。

李拓震惊寒酥这么快来交书。他十分信任寒酥,往常几乎不怎么检查,今日也忍不住多翻了几页查看。

字迹清隽工整,不见敷衍。

他回头望向寒酥,她清清冷冷地立在那里,眉眼间挂着一丝浅若云雾的得体笑容。

李拓在心里感慨个人有个人的难处,都不容易呐。

“这次是匆忙了些,虽然我有检阅一遍,可若仍有忽略的纰漏,还请李叔直接交还给我,我重新抄录。”寒酥道。

李拓笑呵呵地点头应了。结过账,望着寒酥离去的背影,他又叫住寒酥“若娘子得闲,还有个赚闲钱的法子。”

寒酥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李拓“请教李叔。”

她诚心请教,澄亮的眸子里一片真诚。

李拓就欣赏她的这份坦然。寒酥第一次上门时,举止之间一看就是出自书香门第。不见落魄后的难为情,十分坦荡。后来李拓知道她身份,更觉唏嘘。

“娘子是有学识的人,不是只能抄书贱卖。用自己的学识写文弄字赚来的钱更多。京中的学子秀才们舞文弄字,有了名声一字千金。南乔那一片时有文人墨客的书画竞卖。沙虽埋金,大浪淘沙,光阴不藏才学。”

寒酥认真听李拓说完,端庄福了福身“多谢李叔指点。”

李拓笑笑。

其实他也就是这么一说,女子的身份想去那片地方混出名堂,实在是艰难。

从青古书斋出来,寒酥仰头望着乌沉沉的天,似乎要落雪。可是她心里却是晴朗的。

“娘子怎么不走了”翠微不懂。

寒酥微笑着收回视线“走吧。”

赫延王府前停着一辆辆马车这些都是上门拜访封岌的。最近每日都如此多的人来拜访,可封岌都没有见。

封岌无心官场仕途,并不想和这些京中权贵和官员打交道,他只想平战乱灭北齐。

沈约呈和大哥、二哥最近忙于接待宾客。他们和几位年轻郎君立在一起,远远看见了归家的寒酥。

在门庭若市的热闹府门前,一袭白色素裙的她款步而行,清风徐来吹动她的衣摆,细小的吹佛波动也勾人眼魂。

前一刻还热闹谈笑的几个人同时安静下来,目送她走远。

有人询问她是何人。大郎三言两语地介绍。

沈约呈皱了皱眉,看向周围,忽然感觉到了浓烈的危机感。

寒酥太显眼了。若不是守孝极少跟府里的人出去赴宴,她的耀眼早已传遍京都。

沈约呈心里面隐隐不安。

不行,他要早些与她定亲才行

寒酥在外面时身姿挺拔行动款款端庄得体,可一回去立刻哈欠连天,她实在是太困了。来不及扑进床榻,她急急将今日赚的钱放进荷包里。

她没有亲自送过去,而是让翠微去送。

她开心地仰躺在床榻上,云鬓柔缎般铺展。她望着屋顶眸中笑意潺潺,一身轻松。

终于可以还清了

两天两夜未眠,她恨不得立刻睡过去,可想着这两日忙于抄书忽略妹妹,又忍困先去看看妹妹。还没进门,她就听见寒笙和兜兰说想吃梅花酥。

“姐姐做的梅花酥可好吃啦”她声音软软又甜甜,还带着可怜巴巴的馋。

寒酥莞尔。妹妹懂事,从不跟她讨要东西,哪怕只是一口吃的。她手心抵口压下哈欠,转身去摘梅。

先把梅花摘回来泡于温水,这样等她睡醒就可以直接给妹妹做梅花酥了。

衔山阁里,封岌看着送过来的荷包。荷包沉甸甸,里面装满碎银。封岌恍然,这才知道寒酥为何要拖两日再还他玉佩。

他将玉佩从里面取出,见裁下的一块丝帕裹着玉佩。封岌略一琢磨,知道这是防止荷包里的碎银磕碰了玉佩。他能想到寒酥垂眸仔细裹玉的模样,低眉间尽是柔情。

长舟从外面进来,端着厨房送过来的糕点。

封岌拿起一块来吃,只一口,又放回去。

前两日要寒酥做糕点,是找一个能让她过来的借口。毕竟姑娘的名声确实重要。

可尝过她做的点心,其他糕点都成了糙物。

“出去走走。”封岌起身。

长舟望一眼窗外,外面飘着雪沫子,他拿了把伞。长舟很明智。封岌出去没多久,雪越下越大。

封岌不喜欢下雪。榆阳镇惨状那一日,正是大雪皑皑。再厚的积雪也盖不住成河的鲜血。雪的白,反倒衬得鲜血红得烫目。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抱着父亲头颅立誓的少年,成了万万人敬仰追随的将帅。封岌早已不是曾经的嫉恶如仇一身戾气。不可触及的仇恨,早已随着岁月沉淀成一生所求的志向。

雪越下越大,堆在梅枝上。梅枝不能承,掉落些许落在他肩上。长舟赶忙为他撑伞。

封岌的脚步突然停下来。

长舟歪着脖子朝前望去,愣了一下。折胶堕指落雪时,怎会有人趴在石桌上睡

没有风,寒酥的裙子静垂。她枕着自己的小臂,落雪浅浅覆在肩上一层,眼睫上也沾了一点。

静谧的画面俨然一幅目醉神酣的古画。

寒酥实在是太困了,只是想坐下来稍歇,竟这样睡着了。

封岌的视线落在寒酥的手腕上。她袖子向下滑去一点,露出她手腕上缠绕的纱布。

“去查一查她这两日出府去做什么。”

“是。”长舟微顿,“现在”

“去找她的侍女来。”

“是。”长舟将手中的伞递给封岌,快步离去。

一阵风吹来,吹动寒酥的裙摆涟漪般漾动,吹动她的鬓发颤巍轻抚过娇靥。放在石桌上的竹篮里的红梅被吹起几朵,轻飘飘地打着旋儿,再缓缓飘落,其中一朵落在她的肩上。

一片雪降落,又掉进那片红梅花缝间。

封岌走过去,立于寒酥身后。他手中的伞伸过去,撑在她头顶。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逐渐在伞面上覆了沉甸甸一层,也覆在封岌的肩上。唯伞下娇颜酣眠不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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