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之时,船缓缓驶进了谢家湾,在已有些破败的简易码头旁停了下来。
船老大站在甲板上,往四周看了看,不太赞成地对文氏说:“谢太太,这地方虽然也有几户人家,码头也能用,但实在是太过清静了,连家正经客店都没有。您若真要在此过夜,我们倒也不是不能忍。可明明再往前走十来里水路,就是县城了,半个时辰就能到,谢太太何必非要在这种荒凉的地方停留呢?”
文氏面露难色:“家中长辈生病,在此暂居,我总不能把她丢在这种地方不管呀……劳烦了,我得带着孩子上岸去看看她老人家,再让大夫给她诊一诊脉。”
船老大回头看了一眼文氏特地从平望镇重金请来的大夫,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不从湖阴县里请人,但雇主要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他管,他只能摇摇头,道:“这边情形未明,最好还是不要在此过夜。谢太太要上岸去看长辈无妨,看完了,还是回船上来吧,或者把你家长辈也接过来?船上有那么多行李,最好还是到县城的码头去停靠。那边有客店也有医馆,哪怕不进城,也比这边荒郊野外的强许多。”
文氏谢过他,便招呼孩子们一起上岸了,同行的还有平望镇来的大夫。
其实这位并不是平望最好的名医,无奈平望来往客商众多,大夫们不出家门就有充足的病人上门求诊了,愿意出外诊的人不多,还是几十里路的外诊……她打听得这位大夫的医术还过得去,就重金请过来了。
没办法,珍珠说了,谢老太太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请湖阴县的名医来,因为那位名医很有可能是熟人,万一认出了她,把消息传到谢家族中,岂不是要叫人看了她的笑话?这些天,她都是照着长兴县那边大夫开出的药方,让何婆子到附近集市的药铺里抓药回来熬了吃的。药效显然不太好,可不吃,她的病情又会变得更加糟糕。
大夫有些嫌弃地看了看那已经陈旧不堪的木制码头,叹了口气,跳上了岸,脚下立刻传来了吱呀声。
这码头是谢家湾被水淹后,原本的砖石码头损毁,不曾随谢家族人外迁的几户本地居民为了生活方便,才重新用木材建造的简易版本,能用,但坚固度堪忧,也失于保养。近日连翻大雨,河水上涨,水流加急,更让码头情况加剧了。
谢慕林小心地迈步下船,觉得这码头已经到了该修整的时候了。
这个码头是搭建在旧码头原址旁边的,上岸的时候,谢慕林还能清楚地看到左边不远处的砖石码头旧基。这座旧码头其实是谢家族中私有,还是谢璞的亲生父亲谢泽湖当年翻修祖宅后,特地在家门前不远处加建的,算是私家码头。往前走不到百米,就是三房的老宅。
谢家湾这一片都是谢氏一族祖上传下来的地,除了房屋宅院祠堂以外,还有许多附属的建筑物,曾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市集,也有外姓人家在此落户,周边更有许多农田。水灾过后,谢氏族人外迁,但农田还在他们的名下,佃户也有留守的,因此如今这些农田还有超过一半种有作物。
大概是前些日子曾有过连绵大雨,河水一度暴涨,如今离河岸较近的农田,几乎都淹在了水里,田中的作物东倒西歪,只怕是活不成了,但离河岸远些的地方,还是一片金黄,显然已经快到收获的季节了。
谢慕林与兄弟姐妹们一起,跟在文氏身后,往老宅方向走去,一路上借着暮色,看到远处的农田与袅袅炊烟,星点人家,感觉这谢家湾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荒凉。
文氏扶着善姐,深一步浅一步地踩着泥地往前走,还给孩子们介绍周围的环境。这是她曾经生活过好几年的地方,哪怕物是人非,她也还记得牢牢的。
比如这片河道两岸,曾经住过哪些谢家族人。这一片破败的房舍原本是哪房人的旧居,那边连屋瓦都没有了的建筑又是哪家的故宅,等等等等。等他们走到自家老宅门前时,整个谢家湾的旧貌,似乎就已经印在所有人脑海中了。
谢泽湖是转为商人后,分家出来的,宅子则是达之后,重新改建过,所以比起其他宅院,要稍稍新一点。这宅子背靠着一座不高的丘陵,河道就是绕着丘陵,形成了一道河湾,此地才会起名叫“谢家湾”。谢泽湖的宅子,后半部分都建在山坡上,地势比周围的建筑物都要高一些。因此,当年闹水灾的时候,只有前面一半宅子淹了水,后面那一半受影响不大。
宗房、二房与族里的人,在受灾之后,一度无家可归,还是由宗房大老爷谢泽山做主,打开这后半部分的老宅,收容了族人,才让所有人安然撑到了湖阴县令拨地重建的那一天。而后谢家族人迁移到了县城边上,谢璞觉得老宅虽然还能住人,却没必要与族人分开,便决定与族人一道去新地方重建谢家角。至于这座老宅,基本已是荒废了,只由宗房的佃户顺便兼一下看管门户之责,不让流民歹人入户而已。
珍珠一边领着文氏等人进门,一边向他们解释:“老太太不许别人把她来的消息告诉族里知道,哪怕有佃户上门来问,也勒令他们不许外传。我与何妈妈其实也没法管,光是要给老太太侍疾,就够忙活的了。至于佃户是否真的没把消息说出去,我们也不知道。”
谢老太太还坚持要住进自己当年的院子,那是正院,其实水患来时,是淹过的,家具都泡坏了,就算勉强能用,那环境也够呛。珍珠与何妈妈都烦恼得很,明明有两个偏院条件比正院强些,但谢老太太就是不愿意搬过去,她们都拿她没法子。如今文氏母子们来了,珍珠就盼着他们能说服谢老太太,即使不去谢家角,好歹也要搬到稍微好点儿的屋子里去,不然如何能安心养病呢?
文氏一路听着,就一路在愁。她哪里有本事说服得了谢老太太?
谢慕林随人群穿过前院,立刻就现了老宅墙基上,有明显的陈年水痕。看来当年水患时,这座老宅起码也积了两尺来高的水呀,还好一路往后走,水痕线就一路降低,到正院时只有尺许高了,勉强能住人。
何婆子惊喜万分地迎了出来,神色也是憔悴不堪。文氏看了都觉得心酸,她与珍珠两个虽是下人,又几时受过这样的苦?哪怕是当日抄家,都不如这几日折腾人。
文氏进了正屋,谢慕林也跟在哥哥们身后进去了。屋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有明显的药味,还有一股带着泥腥味的潮湿气息。
谢老太太就躺在里间床上,床铺帐幔显然都是从金陵城带过来的,富贵华丽,却掩饰不了她身上的郁气。老太太曾经白胖红润的脸,已经瘦得几乎脱了形,双颊透出青白之色,挂着大大的黑眼圈,白凌乱,一副衰败垂死的模样。
谢家众人都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