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县城隍判官,姓赵,生前是一个屡试不第的书生。
虽然科举不顺,但是家境富裕,人至中年,又对生死之事产生畏惧。
听闻积攒功德可以换取来世顺遂,于是修桥铺路,施粥舍药,动辄就去烧香拜佛,还在县令重修城隍庙的时候继续踊跃地捐出了所有家产。
结果庙没修完,人就没了。
被满腹怨言的儿子拿枕头闷死的。
赵书生死后在地府告状,他这个名字,阴司城隍庙这边都熟啊,知道他阳寿未尽。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善人行善事,是子孙不孝犯下弑亲大罪,即刻锁拿犯事者入地府问罪。
至于赵书生,头七未过,领了黄泉甘露复原身躯,还魂去了。
赵书生复生之后,对阴司感激涕零,反正儿子暴毙,他索性打发走了家仆,把剩下的宅子也卖了钱,捐给城隍庙,自己跑去做了一个庙祝。
因着这段缘法,赵书生死后顺利地入了阴司,做了一个小吏。
这件事在数百年前的东明府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甚至上了地方志。
就连岳棠当年搜罗天下志怪传奇的时候,也读过这一段,不过他没想到,这个故事里面的赵书生,就是今日抓到的阴司判官。
故事里分明说赵书生死后,依照功德,做的只是小吏。
属于没有姓名,吃不着多少香火的小角色。
现在却成了有了正式敕封的鬼神,看来赵书生考科举的能力不高,做官的本事倒是一流。
岳棠松开手,看着昏迷在地上的赵判官。
刚才的搜魂术力度不大,岳棠想要试探赵判官体内敕封对这个法术的影响,所以他没有特定要看到什么东西,这段生平经历是自然浮现的。
也是赵判官神魂里最不设防的内容。
这很好理解,赵判官觉得,人人都知道的事又有什么秘密可藏呢
毕竟这个故事能流传,本身就是地府有意为之,否则细节不会那么详尽。
地府大约认为,这能让凡人敬畏鬼神,让凡人知晓无论善行恶行都无法蒙骗鬼神。
可惜,这就跟天庭惩治恶神的故事一样,高高在上的仙神是察觉不到问题的。
行善积德是好事,无论是出于什么想法去行善,可是倾家荡产修庙
这个故事里赵家其他人呢难道赵书生之妻早亡赵书生只有一子儿子也未曾娶妇只说赵书生还阳之后,舍去最后家财,甘心侍奉仙神
果然是一个仙神爱听的故事。
岳棠没见过任何一个神仙,可是他在这些形形色色的故事里“认识”了神仙。
虔诚与敬畏,是他们对凡人的基本要求。
后者比前者更重要,凡人可以不信,亦能不拜,但是绝不允许凡人对神灵不敬。
至于虔诚,就好比人间朝廷时时谈起的忠诚,无论下位者献出多少,上位者都觉得理所当然,是应该的。
怎么可能觉得“献太多”是一种错误呢
长生观中,烛火摇曳。
岳棠盘坐于蒲团,看着赵判官躯体里的敕封与阴气变化。
再下一波“客人”,要到黑夜过去才会出现。
黑夜虽然是阴司城隍鬼神法力最强之时,但也是“厉鬼”凶性大发,毫无压制之力的时候。
岩县阴司判官失手,接下来出现的绝对不是城隍,而是阴司城隍“熟识”的人类修士。通常情况下,修士都是不愿意得罪阴司的,如果再有一个铲除厉鬼的名头,又不知此事内情,肯定会过来跑这一趟。
岳棠要做的,就是在第三波访客出现之前,从赵判官的记忆里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重新伸出手,虚虚地罩在赵判官的头顶。
这次搜魂法术的程度更大,被黑色敕封内核保护的阴魂开始挣扎,期间赵判官短暂地清醒了一段时间。
可是当他看到岳棠那副诡异可怖的模样,以及按在自己头顶的畸形扭曲手指,还以为王道长要吞噬自己的阴魂,又生生吓昏了。
岳棠闭着眼睛,催动真元。
翻阅着那些破碎不连贯的记忆。
搜魂法术也是一个很多人会用,但是大部分人都用不好的法术。
因为人会出于心虚,隐藏自己曾经犯下的错事,还会在记忆里美化自己抹黑他人,所以搜魂法术看到的事,没那么“可靠”。
这还只是错误心虚,发自内心的偏见更可怕,很容易干扰使用搜魂法术的人对事情的正确判断。
比如在赵判官心里,王道长卖黄纸符是别有用心。
什么行善积德他赵判官还不够了解吗不过是博取一个虚名,换一条退路。
王道长不过是仗着修士的身份,走修仙路子,就不把地府放在眼里。
单看这段记忆,赵判官可谓是受尽了夹板气的无辜小官。
那头城隍不满,这边王道长敷衍了事,态度傲慢可憎,简直是一个不识好歹的蠢货。
阴司城隍明明很有诚意,想要跟王道长说清道理,行善积德不是不行,但不能卖给私盐贩子,只卖给那些去城隍庙上过香的百姓。
赵判官一直从中打圆场,他已经暗示得很彻底了,王道长始终装作听不懂,一点掩饰都不做,照样卖符纸,不管谁来都卖。
到后来赵判官索性不管了,城隍一发怒,他就帮着骂王道长这样的蠢货,自己找死,他费什么心他又有什么错
后来赤狐先生拜访了城隍庙,赵判官还刻意避开了,反正他什么都不知道。
岳棠“”
岳棠对整件事的过程没有任何意外。
他甚至能看出王道长最初大概是真的没听懂赵判官在暗示什么,后来才在赵判官气急败坏地上门问罪时醒悟过来的,不过已经得罪了阴司城隍,王道长性子直,又不惧鬼神,索性就没管了。
岳棠轻叹。
如果王道长有师门、有同修道友,妖兽与阴司城隍还不敢那么嚣张。
身为散修,岳棠深知这种被当做软柿子的烦恼。
因为无亲无故,没有背景,恶意就会变得格外肆无忌惮
岳棠注视着躺在地上微微抽搐的赵判官,后者已经陷入虚脱状态。
可能心底以为“最大的秘密”已经泄露,赵判官魂魄的反抗趋近于无,此时在搜魂法术的催动下,更多的无关记忆缓缓流出。
比如赵判官怎样从阴司小吏往上爬的,他有过多少任上官,这些鬼的喜好是什么等等
岳棠没有因为不耐烦就跳过这些内容。
他对阴司地府的了解很少,仅限于散修们的谈论,以及人间流传的各种故事。
眼下有这样好的机会,岳棠当然不会错过。
赵判官简直是一本详尽的“书”,记录着数百年阴司城隍庙大小琐事,从阴差鬼卒的出身到地府的公文内容、鬼神的修炼方法应有尽有。
岳棠甚至看到了生死簿。
他原本以为这东西只有地府存在,没想到一个县城的阴司城隍庙里,也有生死簿的分册。
虽然这本分册只能看,不能写,还只限于岩县地界上发生的事,但是能窥到一角,总比什么都看不到好。
比如生死簿会怎样记载一个魂魄的生平。
这很重要,对需要隐藏身份的岳棠来说。
而且只看一份是不够的,最好有足够多的魂魄记载做参考,岳棠才能精准地拿捏尺度,真正做到生活在三界之中却不留下一丝可供地府追查的痕迹。
随着搜魂法术的深入,赵判官的阴魂越发涣散。
纵然不舍,岳棠还是果断收手了。
赵判官委顿在地,像一摊黑色的烂泥。
那道来自地府的敕封确实很厉害,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能维持着阴魂的完整与凝聚程度。
“道友。”
寄魂瓶里的王道长突然出声。
岳棠回过神,把寄魂瓶放到供桌上。
尽管赵判官昏迷不醒,岳棠还是扔出了一个法术屏障,隔绝了内外声音。
“道友何时醒的”
“有一会了,见你在使用搜魂法术,贫道就没有打扰。”
王道长的语声停顿,似乎有些犹豫。
岳棠也在思索怎么告诉王道长真相,他斟酌了两遍词,然后开口。
“赤狐去过城隍庙。”
“道友要查当年大旱之事”
“”
“”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又一同沉默下来。
王道长是心惊妖兽公然进入阴司,与之勾结。
岳棠有些意外,却又没特别惊讶,因为他透过一些口风,只是岳棠没想到王道长不急着问自身有关的事,倒是更在意岳棠这边的进展。
“不算毫无收获,却也没有什么实证。”
在赵判官记忆里,大旱持续之时,是阴司城隍最忙碌的一段日子。
阴差鬼卒抱怨个不停,可是城隍只用一句话就打发了他们,说这是天道注定轮回有序之事,谁若觉得太累,那就不用再干了,直接去排队等投胎吧。
赵判官那时还不是判官,看不到生死簿,自然不敢多问。
何况在他心里,天都注定了的事,哪有为什么
赵判官确实一无所知,岳棠却能从赵判官的记忆里搜集到线索。
“像阴吏鬼卒之辈,因种种缘法死后进入阴司城隍,却不是一直都在那里,通常只停留十数年,最长几十年,就会被打发去投胎。他们自己也情愿这般,主要是没什么出头之日,香火也不管饱,又时常接触这凡尘俗世,比起无穷无尽听人使唤还可能受到责罚的生活,不如拿阴司效力功德投胎到富裕人家,吃喝享乐几十载更痛快。”
不是每个阴司小吏都是赵书生,可以一路爬到判官的位置,成为名正言顺的鬼神,顺顺当当吃香火的。
岳棠继续道
“这些阴差鬼卒所选的来世投胎人家,又多半是他们所在的州府县城里,为的就是知根知底,转世后也能受同僚几分照顾。
“人活一世,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几十年光景总是有的,鬼卒总不会给自己挑个短命的寿数。可是在大旱之前的十年,岩县阴司城隍仍不断有鬼卒投胎。”
这说明岩县阴司完全不知道会有这场灾劫。
“也可能只是底层鬼卒不知,城隍是知道的。”王道长迟疑着说。
“不无可能,不过岩县这位城隍颇为短视,他若知晓,必定会托梦给城中富户索贿,然后告知他们大灾将至。”
岳棠没在赵判官的记忆里找到这段。
岩县接近十万大山,富户咬牙行贿,没准阴司城隍还真的愿意收钱办事,派出阴兵保护他们穿山入林逃命呢。
然而城隍什么都没做。
包括大旱之后的蝗灾,县城富户也撑不下去家中断粮,县令亲往城隍庙中烧香祈求,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能仓皇弃城出逃。
让贪财的鬼神不敢收钱,不敢吭声,只装不存在。
“岂非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