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棠想,巫锦城的经历让他比自己更了解黄泉地府的事。
所以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还真的要讨教眼前的魔。
“完全消失在生死簿上愿闻其详。”
“可观此剑。”
巫锦城松开手中的佩剑,那种不详的危险气息瞬间暴涨,漆黑的剑鞘松动,似要从有形之物转变为惊天煞气。
岳棠仿佛听见了可怖的哀嚎与诅咒声。
巫锦城直视着岳棠的眼睛说“这柄剑上缠绕着的怨气,来自放弃轮回的亡魂。在修道者眼里这是一件应该被摧毁的魔器。你应该听说过魂魄被拿去炼器的凡人。”
他重新压下佩剑,剑鞘化为黑雾的崩解过程立刻终止。
巫锦城继续道“还有不止是身体,连魂魄都被妖兽啃食了的凡人,魂魄被复仇的厉鬼撕碎的凡人,魂魄被拿去炼器的凡人,以及因生前的恶行被判在地府炼狱受刑至魂飞魄散的凡人”
生死簿对这些人的记载,就会戛然而止。
因为不再有下一世了。
岳棠深深皱眉,忧色在他眉间犹如雾罩远山。
“但是天庭要查的话,这些人生前的记录还在,不能算是完全消失。”
“不错。”
巫锦城认同这个猜测,他不紧不慢地说“这些停止的记录,以天庭寻找预言中人的重视程度来看,应该也全部翻遍了。”
岳棠知道他必然还有后话,索性不开口,直接等着听。
巫锦城眉睫微动,探究地问“你熟知的那人,是否在年幼懵懂之时遭逢过大难”
岳棠眼皮一跳。
夏州大旱,赤地千里。
那年,他也有十岁了,且天性聪慧,不能说是年幼懵懂,不过
“也许你说的不是年幼懵懂,而是未正式取名的时候”
岳棠的思维何等敏捷,他意识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岳棠抬眼,与那对紫色凤眸正正撞上。
幽深无波的眼神,像在无声应答岳棠的猜测。
人间有个习俗,孩童初生之时,长辈不会给他取名,只唤乳名,还会故意起得低贱些,认为这样孩子好养活。
人们认为一旦取了大名,就会上生死簿,随时可能被鬼差勾走。
不过修道者知道,这根本没用。
生死簿能记生生世世,怎么可能因为没有大名就不上册子怎么会因为这一世的名字起得晚就没有相关记载呢
乳名也好,贱名也罢,哪怕什么名都没有,生死簿上都能记xx村x家大郎这样的排行。
但凡人不知真相,为了求个心安,都宁愿孩子起名越晚越好,包括那些富庶的人家,往往拖到十岁之后,念完蒙学去考童生,才正式取名。
“试想有一魂魄,转世生为凡人,年幼不曾取过正式名姓,而生死簿上早早定了此人是年幼夭折。在阳寿尽的那日,附近恰好有食魂妖兽作祟,地府没见到这个魂魄入黄泉,鬼差不知为何没去查证这个孩童生死就在这时,有一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没死的孩子改成已死。据我所知,魂魄消散的册页会被抽出去,另外封存在一处,不在判官手里的生死簿主册上,即使那孩子活着,册页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了。如此一来,无论是后来之事,还是后取之名皆不在其上。”
巫锦城说完,岳棠屏住了呼吸。
他不知道该说这个猜测的逻辑绝妙,还是太离谱。
只在理论上行得通,因为需要一连串的巧合。
孩童早夭、妖兽作祟、鬼差懈怠、更改生死簿特别是最后一条。
岳棠根本想不出这样一个会替他更改生死簿的人。
这人有什么目的
而且在这人更改的时候,岳棠还不是岳棠,仅仅只是一个凡世孩童,这么做的目的可能跟预言毫无关系。
岳棠垂眸,把事情倒回去细细思量。
早夭之事虽不能确定,但是夏州大旱三年,死者不计其数。他生身父母及家中老仆,皆在那三年中死去。
所以他活着不是运气好。
他可能本来应该死的。
至于妖兽作祟妖兽可能没有,单单是饥民也极为可怕了。
那时遍地饿殍,惨不忍睹。
一些活着的人比恶鬼妖兽还要凶残,他们袭击弱小无力的人,分而食之。
到了夜里,厉鬼肆虐,把白日吃了自己的人生生撕碎。
在这段混乱又可怖的记忆里,岳棠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鬼差为何懈怠,没能及时确认早夭孩童的生死,这个答案显而易见死的人太多了。
魂魄消失的亡者也太多了。
“据我所知,天庭虽然一直在秘密寻找预言之人,但是此前并没有这样大张旗鼓。”
巫锦城忽然出声打断了岳棠的沉思,他提到了另外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大约二十多年前,我刚斩杀鬿誉不久,想要隐瞒消息,让天庭能晚几年发现就晚几年。不想天庭恰好来人催促此事,那时只是走个过场,借口鬿誉醉酒就敷衍了过去。然后便是十年前,来了一群天官,他们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说那预言之人名为岳棠,坚持要见鬿誉,并且要巫傩神庙配合天官搜查整个南疆”
直接导致了巫锦城杀神造反一事无法继续隐瞒。
“十年前”
岳棠重复。
他十年前做了什么引起天庭注意的事
他好像只是抓了一只逃学的老虎回来
总不能说阿虎将来会协助自己倾覆天庭吧
岳棠稳了稳心绪,摇头说“生死簿之事无法验证,而天命之说过于虚幻,那人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散修,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亦无惊世骇俗之能,如何能担得起这份大任,只怕会让你失望。”
巫锦城深深地看了岳棠一眼。
他没有反驳,从容地颔首“好,不提此事。”
巫锦城解开了那层血色屏障,起身远眺江水,抬手一指“船家已经拔锚离开江心洲,正往恶鬼峡而来,榕木居士可想与我共观这棹桨击流直闯天险的景象”
岳棠被那榕木居士的称呼哽了一下,但这会儿也不能给巫锦城另外一个名号,用真名就更不可能了,他只好默认了。
“正有此意。”
岳棠拂袖收起茶壶杯盏,欣然来到崖边。
船还没有进入恶鬼峡,所以他们只是远远眺望,并不急着走上那条晃悠悠的铁索。
“若有一日得道成仙,不知榕木居士可有抱负”
“这原本是没有的。我乃散修,日后也不过是一介小仙。”
岳棠喟叹。
他对天庭有些不满,但这与他求道之心没什么冲突。
天道玄妙无穷,让他如痴如醉。
他是为了求道才想成仙,不是要去天庭做什么官职。
所以岳棠觉得自己纵然成仙,也一样是寂寂无名的闲散仙人。
朝游北海暮苍梧,掌掬天河盛银壶,漫天神佛皆不识,若是路遇不平,就像现在这样变个身份给天庭添点堵。
干倒天庭这件事,在此之前,岳棠完全没想过。
倒不是认可天庭对三界的统治,而是做不到。
岳棠看着滔滔江水,一时陷入迷茫。
他好端端的悟道修仙,怎么就忽然一个罪名从天而降,眼瞧着就要砸中自己的脑袋了呢
“想做无名小仙,怕是很难。”
巫锦城话中有话地暗示。
岳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如果他真的成仙了,而之前的猜测又都是真的。
那一页被封存的生死簿记载有概率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还有更大概率飞到阴曹地府阎罗殿上,宣告又有一人挣脱六道轮回,飞升得道,从此名姓归入天庭神册。
那就麻烦了。
因为他叫岳棠。
岳棠眼皮狂跳,勉强笑道“确实如此,成仙太难了。”
他得从今天开始给自己重新想个名字。
阴曹地府的那页生死簿得想办法毁掉。
然后给自己捏造一个来历,最好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假身份,要有完整的轮回记录,没有可疑之处。
这根本不是他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能做到的事情
岳棠想要伸手扶额,他怀疑如果自己把这一切都完美地遮掩过去,还是单独完成的,那他可能就拥有了预言之中的嗯,百分之一实力吧
不不,夸大了,可能是千分之一。
岳棠两眼发直地想,那可是天庭倾覆,轮回倒转啊
“吁,这预言怎么不直接说那人重建了天地秩序呢”岳棠悄声自语。
他说完就感到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望向巫锦城。
巫锦城遥观江水,似有所感,也侧首回望。
“”
此时,恶鬼峡前段江流传来了船工喊号子的声音。
阳光斜斜地沿着一线天照入峡谷,便似昏暗的穹顶漏下的引路之光,使船工能看到那一个个隐藏在急流之下的旋涡。
古老的南疆方言,带着奇特韵律的调子反复鼓劲。
船身扎入湍急的江流,就像被卷起的一片树叶,在高低不平的江流中左右摇摆,被无数暗藏的旋涡来回撕扯。
就是在这样险之又险,随时会撞得粉碎的危境之中,船身无数次调整方向,看似轻飘飘实则无比艰难地前行。
终于,船身被最后一道急流高高抛起,推入更开阔的水面。
船工们手持棹桨,齐声欢呼,岳棠这才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屏着气,几次都差点想要施法救人了。
“鹰愁涧,恶鬼峡,活人难渡,这是南疆谚语。”
但凡人舍命,也渡过去了。
这还只是凡人。
吾辈修行中人,何事不可为
“与君一会,收获良多,就此别过。”
岳棠长身而立,紧蹙的眉峰已然舒展。
他再次拱手,低首揖礼,只传音道“我会去当年故地,细寻线索。纵使一无所获,我也不忘与南疆故人的约定。”
“我亦如此。”
巫锦城抬手回礼。
他目送岳棠御风离去,久久地凝注着那玄青身影,直至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