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一队黑袍黑甲的南疆兵卒穿过山林。
为首的人看了看周围地形,然后拿出骨哨,放进嘴里用力吹。
一声宛如夜枭哭啼的怪音在山林里远远传开。
“别吹了别吹了”
一只山鸡气急败坏地跳出矮树丛,它捂着耳朵埋怨,“你们南疆大军里面没有飞禽妖怪吗你们知道这哨子发出的声音有多难听吗”
黑袍黑甲的南疆兵卒们沉默地看着山鸡。
领头的那个人放下骨哨,语气冰冷生硬“你的任务。”
“还任务巫锦城连着杀了三个大妖,每具尸骸上都残留着蛇毒,现在大家都在怀疑青蛇大妖暗中勾结你们南疆就算我拼命煽动别的山神来找青蛇大妖的麻烦,青蛇大妖又不是笨蛋,它不吐蛇毒我有什么办法”
山鸡精崩溃地抱着脑袋。
腊月初九,白鹿山妖军全军覆没,逃亡三天后,它被迫投效南疆。
腊月十六,听闻青蛇山神麾下妖军抓住了溃散的白鹿山小妖,巫锦城要找的那个树妖也在其中,山鸡精被迫冒着风险去营救。
它搞不清那个树妖与巫锦城的关系,山鸡只是想借着机会“立功”,让自己的地位稍微提升一点,否则天天活在“没用了就会被杀”的阴影里,太担惊受怕了。
结果青蛇大妖竟然埋伏它
好在后来死里逃生,只是那个伪装树妖的修道者可恶啊,不肯多说一句话,竟然直接把它打晕了。
山鸡精醒来之后,气个半死。
可怜它命不由己,只能憋着疑惑,继续给各路山神煽风点火。
今天腊月十九,南疆的人又来催蛇毒
它给巫锦城卖命不到十天,脑袋上的羽毛已经愁掉了三分之一,没有羽毛的雉鸡能看吗
山鸡精愤怒地瞪着来接头的南疆兵卒,眼睛都成斗鸡眼了,对面的人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沉默。
这种安静很渗人。
山鸡精的怒容慢慢退去,它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活着的东西。
“蛇毒很难弄到,我没有办法。”山鸡精咬牙切齿地说。
领头的队长这才缓慢地点头“知道了,我会禀告给首领。”
说完,山鸡精突然脖子一凉,它惊觉去摸,发现一层翎毛没了,脖子上还架着一把刀。
“你”
“对首领不敬。”
黑袍之下是一张青灰色的面孔,他的表情僵硬,眼睛发绿。
这根本不是人,是活尸
山鸡精惊恐欲飞,周围那些不言不动的南疆兵卒忽然齐齐拔刀,直接把这里围了起来。
山鸡精早就发现,南疆大军的武器与军阵都能够克制妖力,这也是当初白鹿山溃军没能逃脱的主要原因,如今它才意识到,它还是低估了这个克制的程度。
看似普通的刀,以及上面附带的诡异力量,竟然可以蚕食妖力。
以山鸡精的修为,完全可以不把这些南疆兵卒放在眼里,可是现在形势逆转,山鸡忽然醒悟,原来就算那天巫锦城没有亲身前来,它也不可能逃得掉。
不是它运气差,被抓了。
恰恰相反,是它运气好,被巫锦城看上,丢了一个卧底与挑拨离间的差事,才能活下来。
“你抓过很多人类。”那个披着黑袍的活尸,鬼气森森地盯着山鸡精。
山鸡精心下骇然,颤抖着求饶“只是抓过,我没有吃他们。”
活尸牵动嘴角,笑了起来,尽管这个笑容十分可怕“我知道,我们知道。”
“”
山鸡精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那些南疆兵卒依旧沉默着。
“首领也知道,否则魔焰早就把你烧成灰烬了。”
活尸拿开刀,山鸡精这才看到刀锋上若隐若现的黑色,因为太淡了,这又是夜晚,山鸡精才没有注意到。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山鸡精结结巴巴地问。
活尸退了一步,把那恐怖的面孔隐藏在黑袍之下,答非所问地说“蛇毒有没有不要紧,那只是首领的额外要求,但你若阳奉阴违,不尽心效命我想,我们很乐意带你去巫傩神庙。”
山鸡精下意识地问“巫傩神庙”
话一出口它就觉得不好,万一那是把妖怪杀了抽骨剥皮炼制法器的地方呢
没想到那个活尸居然回答了“山神飨宴之所,万魂葬骨之地只要是活着的东西,都没法离开。”
山鸡精嗓子干哑,发不出声音。
直到南疆兵卒走了很远,回头还能看到山鸡精坐在地上发呆。
出了这座密林之后,黑袍黑甲的兵卒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声音“萨图,为什么吓它”
“你没听到那些小妖说的话雉鸡大王,洞府内有十多个掳掠来的人类,只要生得好看,它都想抓回去玩弄。现在我们为何不能抓它,吓唬它反正又不杀它,更不吃它的肉。”
活尸的笑声越来越低,直至消失。
这支南疆兵卒继续穿行在崇山峻岭之间,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清风习习,江流拍岸。
岳棠在知晓十万大山妖军又死了三位大妖之后,就有意避开了这个话题。
他问南疆习俗谈夏州风貌,说这世间的人神妖鬼,光怪陆离。
就像巫锦城说的那般,只是两个素不相识亦无过往的旅人,在荒山野岭的夜间意外相逢,觉得枯坐无趣,于是闲聊,打发这漫漫长夜罢了。
岳棠先说了一个冤魂借槐木化妖的复仇之事。
这个妖鬼很聪明,汲取的阴气也足够,可惜复仇未成就引来了城隍庙里巡城鬼卒的注意,虽然打退了一拨又一拨的鬼卒、道士,但最终还是被巡天天将降下雷霆,劈成灰烬。
槐木不能移动,就是最大的弱点。
岳棠说者有意,巫锦城自然也是听者有心。
他不用想,就知道岳棠在暗示提醒以南疆之力对抗天庭,只要计谋得当,短时间内是无虞的,可是长久地拖着也不是办法。
这正是巫锦城要面对的最大难题。
天庭无道,可那是天庭。
不管是在人间九州还是在地府黄泉,所有叛军最终都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为拼尽所有力量化为灰烬,一是受天庭招安,接受敕封。
如果哪条都不想选,那就必须提前布局。这就是岳棠要说的真意。
巫锦城平静地听完,也说了一个故事。
南疆曾经有七个巫傩之族,说是部族,其实像夏州传说里的修道宗门,他们有的擅用医毒,有的会炼制法器,有的能与百兽沟通
巫傩受南疆各族供奉,也保护南疆百姓,所以不可避免地跟妖兽为敌。
这种对抗在两千多年前被打破,南疆出了一个异常强大的凶兽。
鬿誉。
是一个鸟首白羽虎爪的怪物,极爱吃人。
巫傩七族尽灭,凶兽带着无数妖怪踏着他们的骸骨,逼迫着巫傩七族里不通法术或者法术低微的幸存者搬离祖地,然后鬿誉自封为南疆山神,命巫傩残部侍奉自己这个神灵。
不从者死。
南疆百姓生亡了无数代,他们秉持着祖先的习俗,畏惧山中古老的妖兽,不停地奉上贡品,换取活命的机会。
他们甚至会劝说族人,说服自己,日子太苦了。反正多生的孩子养不起也要丢掉,荒年时老人想要节省口粮去寻死,那不如贡献给神灵吧
神灵不能庇佑风调雨顺没关系,只要它们不发怒,不摧毁村寨,就已经是神灵的仁慈了。
缺少口粮,就去抢夺别的部族吧,用两个部族的余粮养活胜者,伤者与败者就献祭给神灵。
二十年就能改变一代人的习俗,两百年呢两千年呢
巫锦城饮下第三盏茶水,带着淡淡的嘲讽笑意说
“鬿誉为了做这个山神,约束自己,也约束手下的妖兽,一起待在神庙里吃贡品而不是四处破坏,它还会去铲除新出现的妖怪南疆百姓真心信奉起了鬿誉与它手下妖兽。众所周知,只要能稳固地方,又甘愿服从天庭听天庭指派,在天庭眼里很有用那么就算它是妖兽,也一样可以得到敕封。反正敕封在天庭眼里不值钱。”
岳棠眉头紧皱,几次想要说话,都忍住了。
他静静地听巫锦城继续说这个所谓的故事。
“没有巫傩七族了,只有勉强存活下来,对山神卑躬屈膝的巫傩仆人。鬿誉的口味特别挑剔,它爱吃小儿,尤爱吃巫傩族人的孩子。因为担心越吃越少,它还特意留下了每一年的部分贡品,让他们与巫傩族人繁育后代”
一代代的巫傩,凡是偷偷隐藏想办法反抗的,都被杀死、被吃掉,只剩下麻木顺从的人。
“但是没人知道,在那神庙之外的古井里,还隐藏着一个秘密。”
上古时期一位巫傩族长被鬿誉吞吃后,尸骸抛入山涧,枯骨残魂借水为势,追着族人来到了巫傩神庙,她没有任何力量,只能忍耐着仇恨苟延残喘。
在等待了六十年后,她等到了继承自己仇恨的人。
“不是报仇的机会。”
巫锦城轻声重复。
只是继承仇恨的人。
那是一具新抛入井中的骸骨,一个不甘命运又极有天赋的巫傩,也是一个执念与怨恨浓厚到经得起岁月消磨的亡魂。
新的亡魂继承了旧者的怨恨,希望将这一切赠予未来的继承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耸立在高山之巅的巍峨神庙,神像下方尽是血迹。
山神飨宴之所,万魂葬骨之地。
怨魂的数量越来越多,它们小心翼翼地守着同一个秘密,由它们的首领来承受那份来自上古的无尽怨恨与痛苦。
终于,他们等到了一个天赋非凡的巫傩族孩童。
“那孩童前世为剑修,此世降生在巫傩族。他于万骨血泥之中,吸纳所有怨气,堕化为魔,剑斩鬿誉。”
巫锦城将杯盏放在石面上,推回岳棠面前。
岳棠心神仍沉浸在这个故事中,久久不能言。
此时月落枭啼,东边天空已然隐隐发白。
巫锦城凝视着那处,声音起初极低,随后一句比一句更沉稳坚定
“巫傩七族不敌凶兽鬿誉,枯骨寄生残魂怨灵,最终等到了我,而我呢
“天庭确实不可敌,但我会尽一切之力周旋。有朝一日,我可能会抛弃南疆,抛弃我的部下与巫傩族人,无论如何狼狈也要苟延残喘,因为我也在等一个人。你应该听过那个传闻
“妖孽降世,三界大祸,天庭倾覆,轮回倒转。”
巫锦城轻抚着佩剑。
他要看一看那个预言里的人。
如果是他值得等待的,那么他愿意像无数代巫傩怨魂首领那样付出一切,只为倾覆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