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宗是在十一月十三的早朝上见到何清贤的,那个据说跟老头子是故交却又曾诟病大哥、三哥功名来路不正的何青天。
陈敬宗还没站到武官的队列中,就见前面的老头子回头看来,示意他过去。
这点面子还是得给的,陈敬宗不紧不慢地走上前。
陈廷鉴给何清贤介绍道“这就是我那四子。”又让陈敬宗行晚辈礼。
陈敬宗不是那么热络地唤了声伯父。
何清贤上下打量他一眼,带着几分讽刺对陈廷鉴道“倒是都继承了你的好相貌。”
言外之意,陈敬宗的驸马纯粹是靠一张脸得来的,陈廷鉴当初就该推了先帝的赐婚,别什么好处都让自家儿子捞了。
陈廷鉴没什么反应,陈敬宗不爱听了,看看何清贤,道“您真说中了,我这辈子最感激老头子的就是他给了我这张脸,但凡我长得丑点黑点矮点,长公主都可能瞧不上我。”
何清贤
身后竖着耳朵偷听的官员们发出几声窃笑,何清贤那话不客气,驸马爷的“丑点黑点矮点”,可不正暗讽了何清贤的容貌
其实何清贤也算是五官端正仪表堂堂,但谁让他把自己折腾得农夫一般肤色麦黄,这会儿又站在陈廷鉴身边呢还阴阳怪气陈敬宗靠脸做驸马。
“退下”陈廷鉴呵斥口出不逊的儿子。
陈敬宗随口也呛他一句“首辅大人还真是海涵,别人明明瞧不上你,你还上赶着让儿子们去攀交情。”
说完,他转身走了。
陈廷鉴瞪他一眼,再看向何清贤。
何清贤倒是笑了“这性情,倒不像你们老陈家养出来的。”
陈廷鉴一拂衣袖,再懒得与他装这面子活。
到了朝堂上,平时无人敢挑衅的陈廷鉴陈首辅终于遇到对手,为几件事的处理与何清贤吵得不可开交。
文武百官糊涂了,何清贤不是陈廷鉴叫来帮他推行新政的吗,怎么何清贤连陈廷鉴也要指摘
可是很快官员们就反应过来,何清贤是要收拾他们啊,反倒是首辅大人不满何清贤过于严苛,一直替他们说话呢
这下子,就连那些不满陈廷鉴的官员,都暂且放下成见帮着陈廷鉴了,毕竟陈廷鉴只想他们勤勤恳恳地当差做事最好自掏腰包给朝廷送点银子,何清贤却恨不得严格按照律法定他们这些人一个贪官、怠政之罪
当天傍晚,全部京官都延误至少两刻钟才下的值
夜色沉沉,陈敬宗回府,也先跟华阳抱怨何清贤“这人就是胡搅蛮缠,他看老头子、大哥、三哥不顺眼也就罢了,凭什么见面就看不起我”
华阳:“他如何看不起你了”
陈敬宗“明着夸我好相貌,暗着讽我除了脸,其他都不配娶一位公主。”
华阳:“至少他还夸了你一样。”
陈敬宗放下筷子,难以置信地看过来“你不是最敬重老头子,对我们三兄弟也爱屋及乌如今何阁老处处针对我们父子,你还帮他说话,喜新厌旧也没有这么快的。”
华阳“我这是公允。他与父亲是故交,父亲做了三年首辅才想起重用他,他朝父亲发发牢骚,再迁怒你们三兄弟几句,也值得你斤斤计较。”
陈敬宗回想早朝上两个老头子的针锋相对,又很是幸灾乐祸“老头子现在肯定后悔听你的了。”
华阳“父亲胸怀似海,敢调他进京,自然也早做足了准备。”
陈敬宗:
他算是明白了,两个老头子在她这里就是最好的
冬月下旬,大嫂俞秀带着婉宜来探望华阳,还替孙氏转送了华阳一个锦盒。
锦盒里,是一整套的清丈条例,乃是陈廷鉴亲笔所书。
上辈子,元祐二年朝廷在全国清丈土地,清丈条例也印刷出来张贴在各府各县村镇公示,华阳亦叫吴润弄了一份回来。
虽说不至于字字都能背下来,但大概内容华阳是记得的,此时再对比这版还尚未分发下去的新条例,华阳很快就发现了区别。
公爹的清丈条例一共八条,两辈子这八条主要内容是一样的,只是这辈子的条例有了何清贤的影子,譬如对清丈所用的弓尺进行了全国统一,地方官员不得私自改动,譬如明确规定山林、滩涂、房屋、坟地等地形不得划为田地,以及良田、中等田、下等田也要分类清楚,不得混淆。
此外,新条例对不遵守清丈条例的宗亲、官宦、军民的惩罚也更加详细,包括鼓励百姓监督揭发,一旦发现仍然有继续瞒报、少报者,除了没收该部分田产,轻则罚银、贬官,重则入狱、流放、问斩。
公爹还给华阳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这次清丈母后与弟弟都十分支持,待到明年正式推行此条例时,弟弟会分别派遣四名锦衣卫去各省府、两名锦衣卫去各县城督办,锦衣卫到了地方后,还会要求各县动员当地学子研读清丈条例,并在县城、村镇为百姓讲解,以免百姓误解新政,民心生变。
锦衣卫都出动了,已经被考成法磨砺三年的地方官员,哪个还敢继续鱼肉百姓
华阳相信,这辈子的清丈只会比上辈子更有成效,只要何清贤留在内阁,后年的“一条鞭法”也将更加惠国利民。
当百姓们不会再变成新政的苦主,前世公爹的第五罪“增税害民”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华阳深深地松了口气。
公爹的七条罪名,最难化解的便是这第五条,因为涉及到两条新政的推行,她一人难敌万千地方官。
幸好公爹的性情在她的潜移默化下有了些微改变,公爹肯让何清贤进京,新政也便越发完善起来。
华阳特别喜欢这版的新条例,陈敬宗回来时,她还在翻来覆去地品味。
陈敬宗脱了靴子,坐到她身边,一眼就认出了自家老头的字,紧接着又在华阳的鼓动下,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
华阳问“怎么样”
陈敬宗在她的脸上看到了骄傲,那模样,仿佛老头子是她亲爹,她得意洋洋地跑来跟他显摆。
陈敬宗不肯夸老头子“先帝让他做首辅,他若不做出点实绩来,岂不是尸位素餐”
华阳“首辅多了,没有几个敢公然得罪天下宗室与官绅。”
陈敬宗“你也是宗室,名下不少田地吧”
华阳“我那都是父皇赏赐的,没有再多贪一亩。”
陈敬宗“可全国两三成的田赋要拿去奉养你们这一大家子宗亲,按照两个老头子的改革,迟早这把刀会真正地落到宗亲头上,那时你会不会恨他们”
华阳“落就落,如果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光我自己穿金戴银又有什么意思,倘若百姓们都能衣食无忧,那宗亲的日子也绝不会差了。”
陈敬宗摸了摸她的脸“你还真是仙女下凡。”
这一次,他虽然笑着,眼里却没有一点点嘲讽或调侃。
华阳与他对视片刻,拍开他的手,再把这几张条例与公爹的信塞给他“拿去烧了。”
堂堂首辅将尚未发布的朝廷政令提前抄送给长公主,这不合规矩,哪怕公爹没有叮嘱她烧了,华阳自己也知道轻重。
陈敬宗端过来一盏铜灯,取下灯罩,一张一张地将纸张放进去。
华阳坐在旁边,看着那些纸在金红色的火舌中一点点化为灰烬。
火光是温热的,也将她心头的一层阴霾驱散。
饭后躺在床上,华阳漫不经心似的道“马上要腊月了,今年的年假,你可有何打算”
陈敬宗抱着她“没什么,就想天天跟你连在一起。”
书里说夫妻恩爱都是用“黏”在一起,他偏说“连”。
华阳瞪他。
陈敬宗不服“春夏秋三季还能陪你出城赏赏风景,冬天这么冷,不在家里待着还能去哪”
年纪轻轻的夫妻,只是待在家里的话,最大的乐趣可不就是“连在一起”
华阳问他“听说过汤泉吗”
陈敬宗心里一动,嘴上道“没听说过,只听说过螳螂拳。”
华阳
她斜他一眼,给他这个没享受过什么正经阁老儿子待遇的土驸马解释道“汤泉就是地下涌出的一种温热泉水,跟咱们泡澡时的水温差不多,京城北面八十多里处就有这么一处产汤泉的山脉,名为汤山。”
陈敬宗“那今年咱们就去汤山过。”
华阳“想得美,那么好的地方,早被皇家圈起来了,建成行宫,除非母后、弟弟去了咱们能跟着,不然也进不去。”
陈敬宗“既然去不成,你跟我说什么。”
华阳“行宫之外,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汤泉之地,只是早被人占了建成别院,我出宫才几年,还没有遇到有人要卖那边的别院。”
陈敬宗“你这一波三折的,直说到底能不能去。”
华阳忍笑道“姑母早些年倒是买到一处别院,如果她今年不去,咱们倒是可以借住一段时日。”
陈敬宗“明白了,姑母喜欢什么,明日我就派人去物色礼物,孝敬她老人家。”
华阳“你孝敬我就成,姑母那边我去说。”
陈敬宗立即就把她按平了。
华阳
好不容易他亲够了换了地方,华阳才恼道“我要的是你的礼物,不是这种”
陈敬宗“我就是最好的礼物,姑母她老人家无福消受,孝敬你正好派上用场。”
华阳不稀罕,推他。
陈敬宗两下扣住她的手腕,盛气凌人却软绵无力的长公主便只能面带薄怒、半推半就地受着他的孝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