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六天, 礼炮送了约莫六万张信息纸过涧。
对岸无声无息,一片死寂。
炎拓觉得很不应该:六万张啊,这么密集的撒网, 对方不至于收不到吧。
虽然进来之前,大家都做好了此行一无所获的准备,但真有这种迹象露头,还是止不住沮丧, 人心浮动之下,各种奇怪的揣测也一接着一。
雀茶:“会不会下头的风也是有风向的?比如现在专刮北风, 信息纸都被卷积到北角去了, 但是下头的人员聚居区是在东南方向?”
南辕北辙, 所以收不到。
聂九罗:“下头的人会冬眠吗?”
都睡着了,准睡的还是一茧状的土窝, 所以任它信息纸如雪片般飞舞, 无人在意。
余蓉的设想则较为血腥:“会不会已经打来了,同归于尽的那种?”
……
猜测得很热闹, 但真相究竟如何, 人知道, 也那狂热去冒险探求。
一入黑白涧, 人为枭鬼,涧水, 是比楚河汉界还森寒可怖的分界线。
***
第六天的半夜, 许是睡前喝多了水,炎拓了夜。
手电不知道滚哪去了, 怕东摸翻吵醒聂九罗,索性摸黑出来:好在这些天在黑待习惯了,对周围的形也熟, 即便光,也能摸索着凑合对付,不至于寸步难行。
方便完毕,从高垛后转出时,炎拓习惯性看向涧水边。
墨汁一浓厚的黑,飘着几点白色的莹亮。
第一时间居然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己眼花,下一秒忽然明白,血冲上脑,心头狂跳,大喝一声:“谁!”
这一声,半是给己壮胆,半是提醒聂九罗她们。
很快,强光亮,余蓉手持营灯,披着老棉袄从帐篷窜了出来。
聂九罗和雀茶都露面,这是计划好的:做事得留后手,万一情形不利,这两可以作为增援的奇兵。
营灯可比手电的光照强度大多了,刹那间,方圆百米内,一片肃穆的冷白。
炎拓看到,涧水的那一边站着两人,看身形,是成年人牵着小孩。
孩子,那应该是炎心无疑了。
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几乎是狂奔着冲到了水岸边,然后猝然止步。
那成年人,不是裴珂。
尽管早有心准备,炎拓还是惊愕失声:“邢深?”
***
真是邢深,邢深和炎心。
邢深身上穿的,还是原先的那一身,眼睛已经生变化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新近转变的关系,并有特别白,更偏一种半透明的幽深。
的头长长了,不过这长度,正是最尴尬的时候,不利落,也不飘逸。
余蓉也过来了,她的反应和炎拓一吃惊:“邢深?”
邢深有立刻答,塑像一般立在对面,好一会儿,才抬手来,手拈着几张信息纸:“你们放的?”
炎拓点了点头。
六万张,整整送过去六万张纸条,终于是激一点响了。
四下看看:“就你们两吗,裴珂……来?”
不能见到裴珂,聂九罗会很失望吧。
邢深有说话,退后两步,向河面上张了张:之前留下的几根箭绳还在,在半空悠悠颤着,看情形,不至于朽烂到不能用。
嗖窜上了箭绳,向着这边疾掠过来,身法虽然称不上什么灵活如猿,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比之前,灵敏度和力度上,都跃升了好几级台阶了。
炎心窜上了另一根,后先至,比邢深早落。
她冷漠瞥了一眼炎拓和余蓉,就转头去看邢深,直到邢深过来了,才又去牵住了的衣角。
邢深说:“就我们,裴姨不上来了,她之前接二连上来,身体受不了,生了场病。我们这的人,上来就好比经受辐射,对身体有害,所以得适可止。”
炎拓约略听懂了:对白瞳鬼来说,得接受永居下的宿命,“上行”类似于慢性杀,虽然不至于夸张到一次越涧就会暴毙,但总归是宜少不宜多的。
有点担心:“那心心……”
如果记错,这也是心心第二次上来了。
邢深说:“长话短说,应该问题不大,你不是想见她吗,裴姨说答应过你,得说话算话。”
说到这儿,看向炎拓身后。
炎拓心一惊,还以为是聂九罗也从帐篷出来、被现了。
并有,邢深只是略显惆怅看着的背后,仿佛在看青壤的尽头,喃喃说了句:“这么久了,都忘记太阳长什么子了。”
炎拓心思去听邢深的感慨,蹲下身子去看炎心的眼睛,声音因激动约略颤:“心心,你还记得我吗?”
炎心含糊问:“看……什么?”
说完,直直对着,俄顷侧了身,给看左半边身子,过了会,又换右边。
炎拓先是愕然,很快就明白了。
炎心真的就是单纯在给“看”,你不是“看我”吗,那看好了,前后左右看,随便看。
炎拓不死心:“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那还记得妈妈吗?还有小鸭子呢?”
炎心不耐烦皱了下眉头,同时扯了下邢深的衣服,像极了耐性的小孩子厌烦大人们的社交、一再催促赶快结束。
炎拓失魂落魄般站来。
这些年,无数次想象过跟炎心重聚的画面,有时己都被感动湿了眼眶。
原来,那些感动,那些幸福,那些失复得,都是臆想出来的。
余蓉沉不住气:“邢深,咱们的人呢,其它人呢?”
邢深说:“哪有那么快,有些在转化中,有些成了枭鬼,还在排队等——女娲像只有四尊,转化一人少说一年半载,我属于适应得特别快的。”
也对,余蓉这才想所谓的女娲像其实就是泥壤,用完一次得有休养生息的时间,这才不到一年呢,想所有人都转化完毕,至少也得等四五年。
她震惊于邢深这种安之若素的语气:“你在下头……适应得不错?”
她的想法,一入黑白涧,终身不了头,得和过往的一切彻底割裂,进到一那么黑暗血腥原始的环境中,换了是她,得疯。
邢深看了她一眼:“很好,感觉像再活了一次似的,这么多年,我终于找到最适合己的方了。”
余蓉和炎拓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感觉像再活了一次似的。
这句话,可以用在很多人身上,林伶亲口这么说过,聂九罗是真真正正再世为人,雀茶走上了和从前完全不一的道,许安妮……应该也算是。
可是邢深……
邢深像是看出了们的疑惑:“难道不是吗?我在上面是什么?一瞎子,己认为己有一身本事,可是人需,也不被看重。只是在走青壤的时候,能那么点作用。”
“现在,跟着裴姨,在下头,我能做很多事,大事。下头很乱,你们知道吧?”
余蓉一愣:“不是说缠头军在下头掌控着一切吗?”
邢深淡淡道:“谈不上掌控,下头乱得很,缠头军己就分了好几派,枭有被控制的,也有很多流窜在外,像……”
在这停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怎么用词:“总之就是,有法度,有规则,弱肉强食,谁有实力谁说了算吧。”
炎拓问了句:“裴珂现在,还不算很拔尖、急于培植己的力量?”
邢深说:“换了你,处在那种环境中,也会这么做的。干嘛被一群废物老古董牵着鼻子走呢?”
面上露出矜的色来:“能者居之嘛。”
这口气,跟裴珂还真是如出一辙,炎拓说:“看来,你和裴珂看法很一致啊。”
邢深笑了笑:“是很一致,且,我还给了她不少可行的建议。我觉得,裴姨的目光还不够长远,其实在下头,可做的事很多很多。”
炎拓只觉得口唇干:“你想干什么?”
邢深看了炎拓一眼,炎拓居然从的表情中看出了些许怜悯:“不管我想干什么,炎拓,到那时候,你,你们,都已经不在了。”
又笑来:“下头是一世界,有人,也有资源,只不过和上头有些区别已。为什么上头用了两千年可以进入科技时,下头同过了这么多年,却不进反退、成了弱肉强食的野蛮世界呢?为什么不能把它变成一完全不逊于人间的安乐窝呢?”
是因为那群老废物有这种眼光、这种格局,可有,们是新鲜注入的血液,见识更多也更广,摩拳擦掌、热血沸腾,等着做一番大事。
更何况,有时间,有长长久久的寿数,不像炎拓和余蓉们,倏忽几十年,就会苍老谢幕。
终于等到了一广阔的天,一几乎是为量身做的大世界。
余蓉无语,这些子,她一直记挂被绑入黑白涧的同伴,心心念念见一面才能放心,想到见着一如被传销组织洗了脑的。
反正她是解不了,人间美好,人间值得,人间有猫狗虎豹,她是一秒都不想入下,入了也不会把那种破方当宝。
炎拓不想再聊这话题:“林喜柔她……怎么了?”
邢深颇反应了一会儿:“她啊,你还记得蚂蚱吗?”
记得,炎拓心头一颤:“跟蚂蚱有什么关系?”
邢深轻描淡写:“什么,就是觉得,母子长得是挺像,她现在,跟蚂蚱也什么两了,老态龙钟,也不能陪心心玩了,数着子等死吧。”
又问炎拓:“你有话我带给她吗?趁着她还能喘气,有什么话,我可以帮传一下。”
炎拓沉默半晌,缓缓摇头。
就在这时候,炎心忽然叫了一声:“哥。”
哥?
炎拓脑子一突,眼底倏忽漫上烫热,嗫嚅着嘴唇,难以置信抬头来。
不是叫的,炎心仰着头,正看着邢深,手上拽了又拽:“走,下。”
她在催促邢深。
炎拓声音颤:“她叫你哥?”
邢深看了眼炎心,又看炎拓:“我也不知道怎么事,她见到我,就很然这么叫我了。”
又说:“你想看心心,如今也看过了,什么事了吧?”
在这儿待久了,也不是很舒服。
炎拓摇头,摇到中途,忽然想了什么:“能给我一缕心心的头吗?”
估计是用来睹物思人的,邢深猜到的用意,低下头冲着炎心比划了两下,炎心似是不太情愿,但也太反对,扯过一缕头含进嘴,牙齿撕磨了两下之后,把断递给邢深。
邢深又把头交给炎拓。
一小缕头入手,很轻,很毛糙,炎拓拈在手,百感交集,好一会儿才说:“那拜托你在下头,好好照顾心心。”
邢深说:“她其实资历比我老,我照顾她还不够格,不过你放心,都是同伴,有事情会互相照应的。”
转身欲走,蓦又停下,身看炎拓:“你觉不觉得,我们的对话少了点什么?”
炎拓懂的意思:“少了什么?”
邢深欲言又止,顿了顿岔开话题:“算了,不说了。来,你们是过得不如意,或者对上头的生活厌倦、想活得更长一点,可以下来。只越过黑白涧,一直往下走……”
余蓉打断:“不用,多谢了。”
邢深再说什么,飞身上了箭绳。
——你觉不觉得,我们的对话少了点什么?
少了阿罗,全程有人提阿罗。
替聂九罗不值,这才几月,炎拓的脸上,一点悲伤的痕迹都有了。
***
炎拓目送着邢深和炎心的身形掠过箭绳、越过光照的边缘,入茫茫的黑暗。
转身时,看到聂九罗和雀茶从最近的一处土堆后出来,原来这俩也安稳待在帐篷。
余蓉哼了一声,问雀茶:“你听到邢深说的话了?”
雀茶点头:“还挺有……想法的。”
说是“野心”,似乎瞧不邢深,说是“志向”,又似乎埋汰了志向,雀茶斟酌再,才用了“想法”这词。
余蓉呸了一声:“我才不信,有本事的人,在哪都能做成事。在上头这么多年,也见做出什么来,下去了就能脱胎换骨了?嘴上搞事业谁不会?睡觉去。”
她拎着营灯,大踏步往帐篷去了。
聂九罗却迎过来,拉住炎拓的手。
炎拓手,还攥着炎心的那缕头。
光暗下去了,看不清聂九罗的脸,只看到她的眼睛,在黑亮晶晶。
炎拓说:“你白走这趟了,能见着你妈妈。”
聂九罗笑笑,轻声说:“关系,可能我的母女缘就是比较浅。”
生她时缘生,杀她时缘灭吧。
她能想得开最好了,炎拓捻着那缕头,有点怔:“心心刚刚,叫邢深哥哥。”
裴珂说,心心只记得仇人,早忘记亲人了。
觉得不是,心心还记得,记得妈妈,记得哥哥,只是,都换了别人、入别人了。
聂九罗柔声说:“你凡事往好处想,心心原本是有妈妈、有哥哥的。现在,她依然有,两也都是她喜欢的人,挺好的。”
***
七天后,炎拓带着聂九罗,去看了林喜柔。
在疗养院长住的、的亲生母亲,真正的那林喜柔。
炎拓把炎心的那缕头塞进母亲的手,聂九罗则把带来的一束康乃馨插进床头的玻璃花瓶。
当时,夕阳下,病房铺满融融的暖金色,床头的康乃馨如一团粉云,那场景,像极了故事余韵悠悠的收尾。
炎拓想着,母亲是就此醒过来就好了。
越天,林喜柔于睡眠中安然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