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茫茫,山巅有寒风呼啸而来。
天地间仿佛只余下这寒风烈烈,而半山腰处所感受到的微风荡然无存。
她站在崖边,只消往前踏上一步,那等待她的便是万丈深渊,尸骨无存。宋以歌感受了片刻之后,便将目光移开,看向了另一处。
带着灼热气息的火把在瞬间燃烧起来,将幽暗的山间照得宛若白昼般。
宋以歌从山顶俯瞰下去,那自山脚盘旋而上的火把便像是一条长龙,在顷刻间有了自己的生命。
夜一临走之前从绿珠那取了一件披风来,如今也正好派上用场。
他上前一步,将手中捂得有些暖和的披风抖开披在了宋以歌的身上:“深山寒凉,姑娘还是仔细自个的身子,莫要侯爷还未找到,姑娘却先倒下了。”
宋以歌低声应了句,如今山间的确风大,没站一会儿,她便感觉自己的嗓子都被风刮得说不出话来,一张口那风便恶狠狠地顺着她的檀口灌进去,进入到喉咙深处。
那风就好比小刀般,一刀一刀的刮着她的嗓子。
此刻,已经是半夜。
天边的月也躲在了层层叠叠的云后,细密的雨丝顺着风的方向,急切的打下来。
谢景重撑了一柄青竹伞,替她遮住了头顶倾斜而下的雨,这雨来得急,没一会儿便打湿了谢景重的半边肩膀。
衣裳湿湿嗒嗒的黏在身上,分外难受。
谢景重不太自在的动了动,谁知此刻一只细嫩的小手从他的手中将伞接了过去:“我来撑着吧。”
谢景重侧脸低头看了看她那双冷情的眉眼,顿了顿,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直到天色微青,那细细密密的雨丝这才终是有了停歇的趋势。
他低头,就瞧见宋以歌的裙裾已经湿了大片。
天光从云翳中涌然跃出,朝霞漫天,整个山顶都是日出之时的绮丽,可却无人有心思去欣赏。
他们也硬生生的站了一夜。
别说宋以歌这么一娇娇女受不住,就连谢景重也觉得双脚站得有些痛,更别提山巅风大,远比山脚要寒冷,他如今除了身体僵硬外,连带手脚都开始发冷。
冷到他就算是想蜷缩下手指都要比寻常费劲十几倍。
他叹气,看向身边的小姑娘:“日后,这些事你交给夜一就好,你还是别这般倔了。”
“若是冻伤了身子,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谢景重劝道。
这些年他虽是在江湖上远走,从不过问庙堂之事,可多少还是懂得些人情世故,后宅又是何种模样。
若她真的因此冻伤了身子,日后成亲万一没个倚仗,那可该怎么活下去。
许是到了白日的缘故,寒风也小了许多,宋以歌开了口:“这不算什么大事,一夜过去了,就连半分线索都没有吗?谢大哥,会不会一开始我们的方向就错了?”
谢景重听言,顿时就凝了凝眉:“此话何解?”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这般墨守成规,只守在这么个方寸之地,兄长是在这里失踪的没错,可若是他自个走到了别的地?又或许是被人救了?那他还会在这里呆着吗?”宋以歌淡淡道。
谢景重稍一思索,便明了宋以歌的意思,他朝着夜一道:“将舆图拿给我。”
夜一急忙将舆图抽出来,在地面上展开,地面不太平,凹凸起伏,谢景重也浑不在意,直接就在舆图前蹲下来,又从一旁拾了几颗石子,压住舆图的四角之后,又有剩余的石子在舆图上将这座山的位置圈住。
整个人陷入一片沉思中。
宋以歌却看向了夜三:“夜三,你过来。”
“姑娘。”夜三抱拳,一脸恭敬。
宋以歌目光此刻有些恍惚的飘向了远处:“你去找找凌府的大姑娘凌月在哪?我今儿要见见她。”
“今日之内吗?”夜三不太明白为何突然间自家姑娘要见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可他天性如此,就算是质疑,也不会去违抗主子的命令。
宋以歌坚定地点点头:“落日之前。”
如今这般危急关头,她要抽空去见凌月,自然是有她的道理。
毕竟这天地间奇人异事太多,她都可以借尸还魂,那为什么凌月就不能预知未来了?宋以歌后牙根紧紧地咬着,看向天边一抹亮光。
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降临人间。
淮阳候府。
天色微亮,鸡鸣。
宋横波从一地冰冷的祖祠中醒转过来,虽然她的丫鬟将自个的衣裳脱给了她的,可她还是冷得浑身发抖。
她双手环住自己的身子,靠在了槅扇上。
面前是一排的蒲团,香炉和牌位,萦绕出静谧诡异的氛围,她淡淡的看了眼,便移开了目光,转向穿着单衣蜷缩在角落的丫鬟,许是被冷的,小脸已然没了平日的红润,就连双唇都开始泛起青紫色。
她面无表情的将铺在地面上的衣裳拾起来,重新裹在了自己的身上,等着老夫人那边来人,将她给接出去。
宋横波继续闭了眼,还没合上一会儿,外面便传来了大门沉闷的声响,接着便是一排脚步声,她兴奋地睁大了眼,也顾不得自己仪容不整,直接就推门而出。
院子中站满了丫鬟婆子,可却没一个是她认识的,或者说不太熟。
宋横波惊疑不定的站在门槛内,看向站在院子中的众人:“你们是……”
为首一个貌美的丫鬟婀娜袅袅的福身:“奴婢是七姑娘院子中的,奉七姑娘之命,接四姑娘去老夫人那请安侍疾。”
听见她的回答,宋横波心中那不停泛起的涟漪这才稍微平静了些。
她道:“替我更衣吧。”
荣福堂。
昨儿一夜老夫人并未歇息,而是在窗边坐了一夜,按照往常而言,若是坐了这么久必定心口不舒服,可今儿却一反常态甚是有精神,就连平日混沌的脑子也难得的有了几分清醒。
她拈着佛珠,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心中也明白这大概是自己大限将至前的回光返照罢了。
一贯伺候她的婆子,将帘子卷了起来,端着早膳走到了宋老夫人的身边,眼眶中少见的有了几分湿润:“老夫人用膳了。”
她说着,便将手中的玉箸摆在了她的手边。
宋老夫人没有将玉箸拿起来,反而是选择了勺子,她舀了口已经温热的白粥,笑容满面的问道:“希云,你记不记得你跟我多久了?”
婆子笑着用手背摸了摸眼角的泪:“记得,奴婢三岁进府时便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着,到如今已经六十多个年头了。”
“那还真是不短了。”宋老夫人感叹着拉住了她的手,“人的一生中,又有几个六十载了。”
“咱们不说这个,我且问你一件事,你须得真心应我,要不然我就算走了,也会不甘心的。”对着她,宋老夫人倒是没有这么多的遮掩。
到底是跟在自己身前伺候了一辈子的人,她如今的身子状况如何,又哪里瞒得过她?
婆子点头:“姑娘请言。”
她换了她年少时的称呼,宋老夫人听着,也没有纠正,反而笑着应下,眼中又多了几分温和,大概是想起了年少时的往事。
那时候的金陵,那时候的临安,还有那时候的她。
一切都恍若初见。
宋老夫人用手中的勺子搅着面前的白粥,这个问题似乎也是她考虑了良久之后,才问出来的:“我这段时日,是不是对歌儿很过分?”
这个问题倒也是婆子意料之中的,她低头笑了下,但更多的却是无奈:“姑娘,请恕奴婢多言,七姑娘心性极好,会掌家算账又进退有度,接人待物不知比四姑娘好上多少,而且在对待下人这一块,她们更是不可相比,四姑娘就是个白眼狼,压根不会顾及别人,只顾着自己,要不然也做不出抢自己妹婿的事情来,就在昨儿,七姑娘将四姑娘关进祖祠后,七姑娘还派一个丫鬟进去照顾她,不说顾及着往日主仆情分,那也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
“祖祠寒凉,四姑娘受不住,那丫鬟为了主子的身子着想,于情于理就该将自家的衣裳脱了给主子,可四姑娘千不该万不该,在今早被人接出来的时候,吩咐人将那丫头直接给扔进井里面去啊!”
“那丫头在祖祠冻了一夜,不说活下去,身子的根本都被伤着了,四姑娘倒好,直接将人给弄死了,若是以后侯府跟了这么一位主子,奴婢可真是怕得很。”
宋老夫人听了,也没任何的表示,只是拍了拍她的手安抚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事我心中有数,虽然我这段日子宠着四姐儿,在侯府无论如何都不该她染指半分。”
话音刚落地,外间便传来了一道委屈至极的声音:“祖母,祖母,还请祖母为横波做主。”
接着,一道婀娜的人影便从屏风后扑了进来,直直的扑到了宋老夫人的膝上趴着,一张绝美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她哭得嗓子都有了几分沙哑:“还请祖母为横波做主哇!”
“横波好歹也算是府中的姑娘,是七妹妹的四姐姐,可她凭什么将我关在祖祠,还关了一夜,若非孙儿命大,只怕要被冻死在祖祠中了!”
“祖母,七妹妹这般不分尊卑,不知长幼有序,这般人如何能掌府中庶务哇!孙儿不服!”
可宋老夫人这次却好似没有瞧见她的泪痕,她笑着将宋横波的头给抬了起来,她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慈和:“四姐儿,你如今已经十七,是个大姑娘了。”
宋横波被宋老夫人的态度给弄得一愣,她并非傻子,她能在府中这般张扬跋扈,也不过是仗着祖母疼她罢了,若是失去了祖母这么个倚仗,她甚至不敢想日后她的日子要如何过?
“祖母。”她仰着脸,泪眼朦胧的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