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新义州和丹城差不多的,不过这些年,听村里出去的人回来说,新义州现在展可是比丹城差远了,差到不是一个档次了。”老头说,“不过,你说丹城是大城市,我不赞同,我觉得海州才是大城市,丹城比起海州来,还似乎差了一个档次!”
“您不是没去过海州吗?”我说。
“我不会看电视啊,不会听村里在外打工的人回来说啊!”老头反问我。
“说得对,说得对!”我忙点头。
“虽然我没有去过海州,不过,对海州我还真不陌生,很多年前就知道海州,就知道海州是大城市!”老头自得地说。
“您是怎么知道的呢?”我说。
“很多年前,村里来了一帮插队的知青,里面有沈州的,还有好几个是海州的!”老头说。
我的心里一动,说:“您和他们都认识?”
“当然,我当年是村里的生产队长,你说我能不认识吗?岂止是认识,我对他们还都很熟悉!”老头说。
“他们在这里插队住了好些年吧?”
“有几年的,不过后来陆续都走了,回城了!前几年,他们中的一些人还组团回来过,旧地重游,我见了他们,都还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呢!”老头又有些骄傲的神情。
我点点头:“您老人家的记性还真好啊!”
“那当然,当年这些小青年都是跟着我下地干活的,他们干什么活,都是我给分配的!”老头感慨地说,“一晃三十年过去了,那次他们回来,都从当年的小青年成了50多岁的人了,很多人都成爷爷外祖父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人的变化也大。”
我不知道那次组团回来的人里有没有老李,前几年正是老李风头正劲春风得意的时候,估计他未必会回来。
我说:“听您的话,好像他们当年在这里插队,是一起来的,但离开却不是一起?”
“是的,来的时候是一起来的,离开的时候,是陆陆续续的,当年有了回城或者上大学的名额,大家都抢啊,就看谁关系硬了,关系硬的先回城,没有关系的,就只能等。我记得最后一个走的,是个姓李的小伙子,对了,那小伙子就是海州来的插队知青!”
我的心里有些激动,说:“那就是说这个最后回城的姓李的小伙子是最没有关系的了?”
“哎——”老头叹了口气,说,“那小伙子的父母是右派,家庭出身不好,有没有后台背景,自然有好事是轮不到他的,不过最后他也还是走了,不过在当年插队的这帮知青里,回城后混得最好的也是他。”
“哦,怎么混得最好了?”我说。
“听说他后来在海州当了大人物呢,你从海州来的,该知道的吧?”老头说。
显然,老头的消息还是有些闭塞,他虽然知道老李当了大人物,但却不知道再后来老李落马的事情。
我说:“我对海州的大人物是不知道的,不关心这些,我是刚从外地到海州来做事的!”
老头点点头:“怪不得!”
“看来,最后离开未必也不是好事啊!”我笑着说。
老头没有说话,一支烟抽完,将烟头扔掉,我忙又递过去一支烟,他摆摆手,摸起自己的旱烟管:“算了,你那烟没有劲,我还是抽我这个!你要不要来两口,我这旱烟是我自己种的,劲头大着呢?”
我笑着摆摆手。
老头继续吧唧吧唧滋滋有味地抽自己的旱烟,沉默了半天说:“其实,最后走的这个小伙子,走的实在是不大利索,人虽然走了,虽然后来混大了,但在村子里却没有留下什么好名声!”
“为什么呢?”我说。
老头看着江面沉默了,半天说:“这里面有个故事,当年这个姓李的小伙子在来插队的知青了是不大合群的,因为出身不好,有些受排挤,我特意照顾他,不让他和大家一起下地干重活,安排他放生产队的牛。
这样安排呢,一来避免他和大家在干活的时候生矛盾,二来呢,也算是个轻快活,照顾照顾他。后来呢,他在放牛的时候救了一个那边打渔落水的女孩子,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当时这事我是知道的,我看那女孩子也确实不错,人长得好,心地有善良,就有意撮合他们。
可是没想到,这小伙子为了回城,和城里的一个女同学好上了,和人家结婚了,把那女孩给抛弃了。以前那女孩经常过来看他,自从他和城里的那女人结婚离开这里后,那女孩就再也没有来过。
后来听屯子里江那边有亲戚的人说,那女孩好像出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不知道,只知道那女孩失踪了,不知到哪里去了,到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唉,想想这事就觉得心痛啊,多好的闺女,可怜的女孩子。”
我半晌没有说话。
“就为这事,屯子里的人都有些对那小伙子有看法,后来虽然听说他做了大人物,也还是瞧不起他,前几年当年的那些知青组团回来,他没有一起来,我估计他可能也是觉得没有脸回来吧!那么好的女孩子,对他那么好,为了回城,就把人家给甩了,唉,造孽啊!”老头叹息着。
我叹了口气,这确实是造孽,只是不知这孽是老李造成的还是那个时代造成的。
在时代面前,个人的命运是微乎其微的。
我说:“可是,如果那个姓李的不离开这里,这对他或许又是不公平的,大家都走了,他难道就要在这里呆一辈子?”
老生产队长楞下下说:“难道我们这里不好吗?”
“好,是很好,不过,对一个想展的年轻人来说,一辈子关在这个闭塞的地方,他一辈子的理想就完了!”我说。
老队长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或许你说的是有道理的,我其实也知道,屯子是留不住他们的,早晚他们都要走的,他们不属于这里,他们属于更广阔的天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只是,这广阔天地却不是农村,是城里喽。”
我说:“既然他想离开这里,那么,或许他就要失去什么,就要付出一些什么代价或者做什么交易!”
老队长看看我,说:“不错,他当初的离开,是一个交易,那个女同学当时答应他,只要和她结婚,就保证能让他回城,而且保证还能安排让他满意的有展前途的工作。他得到了,也失去了,得到的是荣华富贵,失去的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得到的,早晚都会回到一无所有,失去的,却再也不会回来!”
老队长的话让我不由深思,我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评价老李当年的作为是否正确,不知自己是否能理解当时的老李。
但我还是坚信一点,换了我是老李,换了秋彤是当年的金淑英,我绝对不会做出老李那样的事情。
可是,这只是假如。
不由心里有些迷惘和惆怅。
老队长抽完烟,在鞋帮上磕磕烟锅,站起来,摇晃了一下身体,说:“人这辈子,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年轻的时候不管做过什么事,只要等老的时候想想心安就好啊!”
说完,老队长背起手,晃晃悠悠地往屯子里走去,那条有些年龄的老黄狗也起来,跟着主人走了。
看着这一主一仆离去的背影,琢磨着他最后的那句话,我有些怔,这话听起来和朴实,却又似乎带着极深的许多人一辈子悟不透的人生哲理。
我站起来,拍拍屁股,向金淑英和秋彤去的地方走去,转过一个弯,看到了她们。
她们正坐在江边的一个滩地旁的石头上,都正在入神地看着江面,看着江对岸。
不知她们在想什么。
江滩面积不小,上面的草已经黄。
突然想到,这里会不会就是当年老李放牛的地方呢?会不会就是老李和金淑英当年约会的地方呢?
越想越可能,金淑英坐在这里,是在回忆当年,是在找寻记忆里不曾泯灭的那些刻骨的青葱岁月。
而秋彤陪着金淑英默默地坐在那里,她又在想什么呢?
我不得而知。
我看了她们一会儿,没过去打扰,悄悄又退回来,回到停车的地方。
这时,一辆出租车缓缓开过来,停在我的车旁边。
这是杜建国的车。
车后座坐着一个人,我知道那是老李。
我直接走过去。
出租车停下,老李却没有下车。
我走到车跟前,打开车前门坐了进去。
杜建国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直接打开门出去了,到一边抽烟去了。
我回头看着老李。
老李打扮地有些滑稽,戴着一顶帽子,围着一条大围巾,还戴了一副墨镜,围巾和墨镜将脸遮住了一大半,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乍一看去还真认不出是老李。
“李叔——”我叫了一声。
“她在哪里?”老李摘下墨镜,声音有些颤抖。
我指了指右前方:“她正在前面不远处的江滩那里坐着,安静地坐在那里。”
老李的面部表情猛地抽搐了一下,接着就伸手要去开车门。
“李叔——”我叫了一声。
老李停住手,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我突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老李看着我,身体在微微颤抖:“这个屯子,就是我当年插队的村子,那片江滩,就是我当年放牛的地方,也是我们当年约会之地,她……她今天竟然来到了这里,她真的来到了这里。”
老李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还有些嘶哑。
“你打算过去见她吗?”我说。
老李用意外的眼神看着我,似对我的这个问题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似乎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我突然也觉得似乎自己此时不该说这个话,但既然说了,也收不回去。
我顿了顿,说:“秋总正在那边,正陪她坐在那里!”
老李的眼神微微一动,没有说话,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