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伏,烈日当空,在外面走一圈,身上就被汗水湿透了。
这时候最好的去处是哪呢?
葱茏的八岭山,树木成荫,地势高耸,在半山腰,有一眼泉水流出,带着地下的凉气,绕着亭子而过,山风吹拂,经过泉水的降温,简直比最好的空调还要舒服三分。
咱们的唐大辅坐在凉亭之中,面前的石桌摆着点心,糕饼,还有一个切开的大西瓜,红沙瓤,又脆又甜。
桌边放着一坛子美酒,散着阵阵香气,神仙闻到了都要留口水。
惬意啊,美啊!
“叔,您可真会享受啊!”一个不到三十的黑小子,坐在了唐毅的对面,抓起酒碗,一口喝干。
“马跑泉的酒,真是名不虚传!再来一碗。”他伸手要去抓酒坛子,唐毅手里的扇子准确砸在了他的手腕上。
“你爹没教过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贪杯。”
黑小子脸垮了下来,貌似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他只敢在心里想想,可不敢说出来。
“叔,小侄打听了,张阁老眼下正在查一家票号。”他老实说道。
唐毅眼前一亮,涨本事了,张太岳不简单。
“什么名字,是谁开的?”
“叫汇胜票号,是王家的产业。”黑小子老实答道。
唐毅把眼睛一瞪,“说清楚点,天底下姓王的多了,难不成还是我岳父他们家?”
黑小子连忙赔笑,“叔,要说起来,还真和太仓王家有些关系。”
唐毅脸色一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都给我说清楚了!”
“遵命!”黑小子酝酿了一下,滔滔不绝讲了起来……这个黑小子可不是寻常人物,他是雷七的儿子雷坚,小时候学过武,后来在交通行从学徒做起,七八年的时间,成为杭州分行的主事。
别看他外表憨头憨脑,人畜无害,可论起赚钱的本事,比他爹厉害多了。在东南被尊为“小雷爷”,名气大着呢!
当然了,在唐毅的面前,他就是实打实的小字辈,乖的不得了。
自从东南开海之后,东南的各大商帮都快速崛起,势头之猛,领袖八方,包括晋商都被比了下去。
而东南的商帮之中,又以苏州商人为最。
一来唐毅是苏州人,二来苏州是交通行的大本营,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苏州商人的势力深不可测。
苏商也分出三六九等,其中以苏州吴县的洞庭东西山为名,号称洞庭山帮,又叫洞庭帮,洞庭山人,财力最为雄厚,冠绝江南。
洞庭山帮的历史悠久,论起根基,比唐毅崛起可要早得多。
成化正德年间的名臣王鏊,官至武英殿大学士,他就是苏州人,和太仓王家遥相呼应,双方极为亲密,王家世代经营有道,家业丰厚,底蕴雄浑,在他们手上,洞庭山帮逐渐成型。
不过受限于条件,洞庭山帮只能作为东南若干商帮中实力较为弱小的一个。
谁知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唐毅组建运河票号,展成交通行,除了周家,雷家,钱家等明面上的家族之外,洞庭山帮的人员也加入其中,并且挥了重要的作用。
再等到开海之后,更是一不可收拾,财力膨胀,到了惊人的地步。
“叔,眼下洞庭山帮有四象八牛三十二虎之说,论起财力之雄,随便拿出来,都是富可敌国。”雷坚介绍道:“四象就是周家,王家,我们雷家,至于第四家,叔您老知道不?”
唐毅气得乐了,“还想考我啊,不就是席家吗,席慕云的席家!”
说起来,唐毅崛起之初,还摸不透洞庭山帮的底儿,双方只是合作关系,唐毅也只是把他们当成苏州士绅的联盟。
后来突然冒出一个席慕云,让唐毅大为吃惊。
这家伙文武双全,放着好好的进士不当,竟然跑到海外吃苦,还搞什么环球航行,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
唐毅一度都怀疑他是穿越者了,后来席慕云跟随唐毅在小站学习,席慕云钟情经济,往往能举一反三,体悟最深。
唐毅渐渐察觉,看得出来,席慕云的家教渊源非比寻常。他动用不少力量,暗中调查,几年的功夫,已经把洞庭山帮的情况弄了一个差不多。相比其他的商帮,他们进取心更强,在海外积极开拓,论起财力,不下上千万两白银,这还只是流动资金,是名副其实的巨象!
唐毅眉头深锁,“雷坚,按照你所说,莫非是洞庭山帮鼓动辽王造反,他们想干什么?造我的反吗?”
雷坚脸色大变,连忙说道:“叔,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和您老人家作对啊!只是……”
“说!”
雷坚一激灵,忙说道:“大家伙都觉得您把财权交给张居正,所托非人,张居正力主清丈田亩,平均田赋,根本就是倒行逆施,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恢复祖制,做白日梦吧!大家伙都觉得您该亲自掌握财政,有您老人家在,才能放心。”
“放屁!”
唐毅气得大骂,果然是自己手下的那一帮人,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就是他们,商人总想着由着自己性子来,稍微有点限制,就浑身不自在。
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动张居正,没有一把神剑在手,他们还不一定推着自己干什么呢!
“清丈田亩是我支持的,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干,他们心里比我清楚,跳出来闹,就是不愿意从身上割肉!赌钱还要下本呢!净想一些无本万利的事情,让他们都拿着刀子,下海当海盗,满世界抢劫,本阁不会拦着他们,没本事刀口舔血,就老实给我装孙子!谁要是再敢不服号令,给我找麻烦,说不定哪一天就有倭寇到了他们家,杀一个鸡犬不留!”
我的天啊!
雷坚吓得一缩脖子,早就听老爹说宁可得罪阎王,别得罪唐大人,这位要是狠起来,可真够吓人的。
他连忙赔笑,“叔,抢钱哪有银行捞银子快啊!小侄回头一定把话带到了,让他们都老实点。不过,叔啊,汇胜票号是王家的不假,只是给辽王的银子却不是王家出的。”
“那是谁?”
雷坚没说话,而是指了指西边。
“你是说晋商?”
“没错,辽王手下不少亡命徒,山匪草寇,长江的水匪,都是晋商帮着弄的,要是没有他们掺和,辽王哪能折腾出动静,立起大旗,还不立刻被县衙门就给灭了,哪能支持一个月!”
“那这么说,洪朝选,耿定向,董文寀这些人,也是晋商鼓动的?”
雷坚咧咧嘴,“叔,小侄不敢隐瞒,咱们的人也掺和了!”
话音刚落,紫檀的扇子就落到了雷坚的头上。
“别咱们,咱们的,我跟你们不是朋友,是仇敌!生死仇敌!你们看我过几天安生日子,心里不舒服,还敢和晋商勾结到一起,狗胆包天,岂有此理!敢在交通行之下,自立门户,号称什么洞庭山帮,是不是有朝一日,还要把我也给架空了,你们就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了?”
唐毅越说越气,把扇子都打断了,又照着雷坚踢了好几脚,黑小子也不敢动,只能直竖竖跪在地上。
等着唐毅作完了,他才委屈道:“叔,大家伙哪敢背叛您老人家,只是眼下海贸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今年的白银流入就少了四成还多,偏偏银元的大饼又给了晋商……”
唐毅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你们是看着晋商赚钱眼红,就想借我的手,把晋商给除掉,对吧?”
雷坚小脸惨白,战战兢兢算是默认了,他抱着脑袋,准备迎接唐毅的雷霆之怒。
只是唐毅反而不怎么生气了,所谓利益集团,不就是如此吗?就算杨博,也不能完全控制晋商。
唐毅手下的各种势力,错综复杂,有文官,有武将,有商人,有阳明学会……犬牙交错,复杂无比,出了几个冲过头的,他不算意外。
实际上,要是没人,他真想大笑几声,布局了这么久,给晋商挖得坑马上就能用了。而且看这个意思,周沁筠的周家,身为四象之一,却没有把消息走漏出去,其他家族浑然不觉,这个周姑娘是可用之人啊!
“行了,你小子滚回城里头盯着,出了什么风声,立刻来禀报我,记着,从此刻开始,谁敢善做主张,本阁绝对不客气!”
“哎,小侄遵命。”雷坚抱着脑袋滚蛋了,唐毅抓着酒杯,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弄清了背后的利益纠葛,唐毅重新变得镇定自若,他很喜欢,也很享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
在马跑泉坐了一个下午,到了傍晚时分,他才到了点将台,传说中这是关羽点兵的地方。由于地势高出一块,房舍凉爽,十分舒服。
出了京城,没有了那么多的眼睛盯着,总要放松一些。
唐毅让人叫了一个唱花鼓戏的班子,他才听到了一半,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没多大一会儿,竟然有一队官兵把点将台给包围了。
护卫连忙跑到了唐毅身边,“相爷,小的们保着您,赶快离开吧?”
唐毅白了他一眼,“离开个头,去开门吧,是张太岳张阁老到了。”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张居正满眼挥之不去的血丝,一尘不染的衣服竟然也带着尘垢,眼角还挂着硕大的眼屎。
他到了唐毅面前,喘气如牛,目光凶恶道:“我要清查晋商,你保不保着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