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石堡并不算太大,都察司占据了左边的一处宅院。
跟在宣宁城府衙的时候相比,都察司的守卫只有数十人,在乌泱泱几乎都是兵士的堡寨中没有丝毫优势。
不过兵士们看他们的眼神,跟宣宁城时候大不一样。
除了戒备,多了几分亲近。
不管世人怎么说都察司,这些兵卫与他们一起浴血奋战了,就是出生入死的同袍。
所以看到都察司兵卫脸色木然,神情冰冷,对一切靠近的人拔出刀,兵卫们倒没有太愤怒。
他们上前帮着拦住,低声解释劝说。
“霍都督伤的不轻,那位小姐也伤的很重,他们现在急着呢。”
“再等等”
再等等?梁五子可等不了,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场面,梁六子呸了一声,虽然他觉得没必要见霍莲一面,但既然是梁五子临终意愿,当然要让五哥如愿。
他转身绕到了另一边,找到院落隐藏的狗洞爬进去了,这边境沿线每一个堡寨都是他们兄弟从小巡察到大,每一处都很熟悉。
院落里没有兵卫值守,梁六子抓起一块石头砸在了紧闭的窗户上。
曾经在很小的时候,砸窗户也是少年们交流方式之一。
“霍莲!滚出来!”梁六子喊,“五哥要见你一面。”
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对,呸了一声。
“梁五将军要见你!”
房门紧闭毫无动静,外边值守的都察司兵卫冲进来,毫不迟疑的对梁六子拔刀。
“少吓唬我,这里是北海军不是京城!”梁六子也拔出刀,“你们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看到梁六子拔出刀,北海军的兵将们也不只看热闹,一涌而来。
院子里剑拔弩张,紧闭的房门打开了,霍莲站在门口,看着梁六子。
“梁五子要死了吗?”他问。
梁六子咬牙:“是!”
霍莲冷冷说:“死的人多了,算什么大事?要来砸人门窗?”
这混账!梁六子瞪眼,下一刻冷笑:“人死了不是什么大事,我特意告诉都督一声,免得陛下将来问,霍都督可别栽赃污蔑我们假死逃生。”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
院子里的兵卫们也都退去,恢复了安静,霍莲站在门口一动未动,忽地笑了笑:“他说得倒也有道理。”说罢回头看了眼,“我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屋子里木板上躺着的人安安静静,没有回应。
.......
........
梁五子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围在床前的兄弟们。
“我刚才说着说着又睡过去了?”他声音虚弱问。
梁大子挤出一丝笑:“可不是,老三急得不了,还不知道你把钱都藏在哪里。”
梁五子似乎要大笑,但如今也不能再畅怀大笑了,只露出一个无声笑的表情。
“的确是,从小到大我的钱都是被三哥骗走花了。”他说,看向梁三子。
梁三子长得矮矮胖胖,眼睛始终在笑,一看就是有钱的面相,此时他也还在笑,只是笑得很不好看。
“我也没什么交代的,一辈子就是带兵,咱们北海军也没有死了个一个将官,兵就散了的毛病。”梁五子接着说,“所以死了就卸甲万事轻,我也无需再多想。”
他视线扫过床前的诸人。
“能死在床上,还能见到大家,我梁五子真是太好命了。”
这话让大家再次笑起来,虽然眼里都闪耀着泪花。
“我也没什么遗憾了,你们都在.....”
梁五子接着说,眼神迸出光彩,人也从半躺努力半坐起来。
“连七子都来了!”
“我知道,那是一面旗,是一个兵士恰好带着,但,这么巧,我相信那一刻七子是真的来了。”
他说着伸出手。
梁大子忙伸手握住,其他的兄弟们也纷纷伸手,几人的手与梁五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但梁五子依旧将手举着,视线看过来看过去,似乎还在等。
大家也知道他等谁,有人瞪了梁六子一眼,梁六子神情无辜:“我叫了。”又小声滴咕,“他又不听我的,那个狗东西你们都知道的。”
眼看着梁五子眼神涣散,但身子依旧紧绷,梁三子小声说:“我再去唤他吧,哪怕把他骗过来.....”
他的话没说完,就听到外边有些嘈杂,似乎有人要进来,兵卫们在阻拦,然后传来男声冷冷“不是说要死了,让我来旁观作证吗?”
霍莲!
梁家兄弟们神情又惊又喜又复杂,梁五子的眼神则又亮了起来。
梁大子忙对外高喊“快进来!”
嘈杂散去,霍莲走进来,在门口停下看着这边。
梁五子也看着他,似乎要说什么,但张口已经不出声音。
霍莲看着他,在一片安静中慢慢抬脚走过来,一步两步,最终也站定在床前,在诸人的视线中,他抬手放在了梁五子手上,与其他人的手混杂在一起。
梁五子笑了,点点头,视线再环视一圈。
“好了。”他说。
一口气吐尽溘然而逝。
身子软软倒下,被诸人握住的手无力下垂,伴着一众兄弟哀呼“五子——”
安静的室内瞬时乱了起来,有人跪下捶床,有人扶着梁五子躺好,有人疾步向外喊大夫。
霍莲站在其中安安静静看着,亲人离世,该有什么的反应呢?
梁七子不算离世,算是失踪,虽然大概率已经死在夷荒人境内,但因为没有见到尸,大家都只当他还活着。
梁寺,算是他第一次直面的亲人离世,但却是被他砍下的头,送的命。
他该有什么反应?没有反应,一片空白。
现在梁五子离世,但他也不再是梁八子,一个叫着霍莲的陌生人,又该有什么反应?
他不知道。
四周充斥着嘈杂混乱喊声,但又与他隔了一层,朦朦胧胧似真似幻,直到有声音陡然传来。
“都督——”
“七星小姐——”
七星,七星怎么了?霍莲勐地抬起头,嘈杂混乱被他甩开,看向奔进来的人。
是都察司兵卫。
他适才出来之前,吩咐了他们守好,也吩咐了让大夫们在院子里静候,以防万一。
此时此刻看着都察司兵卫的脸色,他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
所以,她——
“她醒了。”兵卫急急说。
霍莲一怔,绷紧的肩头缓缓垂下,醒了啊,果然,就知道一定会醒来的。
他的嘴角渐渐散开笑意。
梁六子抬头一眼看到,红着眼要骂“你还笑——”
梁大子忍着悲痛给他一巴掌,打断他的话。
“七星小姐醒了,当然是高兴的事。”他说,“能活着,就是应该开心的事!”
霍莲看他一眼,再看已经在床上安置好的梁五子。
“你快去看看七星小姐吧。”梁大子轻声说,“这边有我们。”
霍莲从梁五子身上收回视线,摸了摸自己的右手,大步向外去。
“都督,不过七星小姐没在家。”都察司兵卫跟上说,“墨门的人把她叫走了。”
霍莲脚步微顿,这些日子墨门的人常来他自然知道,虽然没让他们带走七星,但并没有对他们隐瞒七星的状况,且保证七星会醒过来。
但再醒过来了,也是受过伤的人,墨门的人怎么能这么不懂事?
“或者说,是墨门的人把七星小姐唤醒的。”都察司兵卫接着说,将事情的经过讲来,在霍莲刚离开,墨门的人就过来了,自称七星小姐家里人的两个年长的人。
他们在院子里说“石头伤得挺重,看样子是挺不过去了。”“不管怎么说,这世上你们兄妹是最亲近的了,也该让她知道一声。”“看看能不能把人抬过去,见一面。”
都察司兵卫倒是也知道他们说的石头是谁,那个叫陈十的年轻人,也一起在战场上厮杀,伤得也很重,一直也在救治。
虽然对于人不行了他们也很难过,但把七星小姐抬过去这件事还是不能答应的。
正说话间,室内锁链声响动,不待他们冲进去看,屋门被打开了,七星小姐站在门口。
可能是那一幕太诡异了,兵卫讲到这里时候停顿下,摸了摸手背,将又竖起来的汗毛按下去。
“然后,七星小姐就跟他们去看陈十了。”
去看陈十啊,霍莲倒是知道陈十等墨者在伤兵营养伤,他转身向那边走去,但刚到门口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跑出来,身后跟着裹着伤布的孟溪长。
“孟大哥快点。”女童喊,“七星小姐要把陈十扔进铸造池里了!”
扔进,铸造池?霍莲一怔。
.......
.......
北境长城的地下入口这边热闹纷纷。
外边战事紧张,工造一直未停下,除了地下的各种工造,外边也架起了铸造池,火炉,来炼制各种器具。
此时忙碌的铸造都停下了,工匠包括守在这边的兵卫都神情惊讶地看着最大的铸造池,其上的炉火边有女子正将一个男子放在石台上。
在她身后有几个人跟随。
“七星小姐,这里怎么给陈十治伤?”
七星突然出现在伤兵营,大家还没来及的惊喜,她说能挽救陈十的性命,然后就让抬着过来,到了铸造池又自己把人扛上去......
他们从期待到不解到惊疑,到此时此刻终于确定了。
“七星小姐,你该不会是要把他,扔进铸造池吧?”
七星看着他们点点头:“对啊。”
一旁燃烧的炉膛映照她的脸红彤彤。
“把他铸造成剑,他就能活着了。”
什么?几人的神情震惊不已。
另有一只手抬起抓住了七星的胳膊。
躺在石台上的陈十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声音虚弱沙哑颤颤。
“小女,我觉得,我还可以再用别的办法救一下。”